今天讲讲宋代文明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

第一个，从人类历史的进展来看。

现在常说所谓社会转型、文化转型这么一些名称，是吧？那么这些名称看起来有时候可能有点言过其实，不一定太确切。但是，大家可以看到一个现象，就是经济上面的一些转型也好，变革也好，经济技术上面，往往是有点一刀两断型的。就是什么？就是旧的经济、旧的技术，如果一旦淘汰，那就是好像一只破鞋子怎么就扔了，不会再回头。

你看我们现在，举个现代例子，当时我用电脑好像是386、486，现在根本谁再提386、486？没有这种名词，很快淘汰掉，是吧？我们老祖宗一项发明，就是宋代一项发明——活字印刷，大家知道。活字印刷沿用到大概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淘汰掉，现在还谁去用它？不用了，就是这样。这个事情啊，这个是很无情的淘汰，没有办法。

所以，这个情况给我们造成——实际上现在要回过头来，去研究历史——造成一些困难。比如说，古代的手工艺生产，它的工艺流程、它的劳动组织怎么样？我们不太容易——如果没有实际的情况，没有东西留下来——我们现在就不大知道。要靠这种文献上一个记载去研究，就困难。比如有一些工艺，留下来就好办。比如，安徽出宣纸是吧？宣纸现在工艺留下来了，那就好办，你可以说得出来。但有些生产没留下来。这个就是经济转型的或者说经济变革的一种特征。

但是政治文化上的变革或者转型是另外一种情况。往往就是什么？拖泥带水，或者说是藕断丝连，就是这样一种情况。而且，任何时代的文化、政治总对后代产生影响，不像经济这样，经济一下子过去了以后，就是刚才说了一刀两断型的，文化和政治就是藕断丝连型。这一点转型不一样。

这几年，有一个很时髦的名词，就是唐宋变革论，很时髦。唐宋变革论，有一次网上有人问我，一学生说大家在谈唐宋变革论，怎么我不谈？后来我写了一点东西，做了一点回答，这个就说到转型问题。唐宋社会有没有一个根本性的转型呢？我的回答反正很简单——没有。中国古代社会，实际上要说变革期的话，中国社会历史上只有两次。一次在春秋战国时代，那很明显的一个社会大变革。一次就是在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到现在为止，中国还处在一个大的变革而没有定型的时代。这个两次大的。春秋战国这个，怎么来表述春秋战国时候的变革？这个倒是很困难，因为史料不够，但大变革这个是比较明显。那么相形之下，唐宋时期有一些变化属于小的变化，不是太大的变化。

你要考虑唐宋之间的变化，首先要考虑它不变的东西，其次才考虑它变的东西。不变有哪三条？我觉得最基本的有三条东西。

第一个，在手工劳动——现在机器生产，当时古代手工劳动——在手工劳动这样一个农业社会里面，当时租佃制为主。这条没变。

所谓租佃制，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经济理论讲，就是地主出租土地，租给农民耕种，然后农民向地主缴纳地租，一般在50%左右。这条中国延续了很长时间，直到1949年前后土地改革，才把地主土地所有制消灭掉。中国台湾后来也实行土改，我后来才知道土改推动的人是陈诚。陈诚一定因为吸取大陆失败教训，一定要中国台湾也要搞土改，都改过来。那么这个东西延续，这个没有变，唐宋之间没有变。

第二个没变的，就是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等级授职制。这个也是没有变。

那有人说，不是说当时唐代有军阀割据吗？对，有五代十国分裂，但这个是一个小的插曲。从总的来说，从唐以后，专制主义中央集权不是削弱了，是加强了，特别到宋代。这个来说，这么一种体制是维持下去的，而且当时人就认为，好像当时从中国、从大一统的眼光里面，认为这样一个分裂局面是不正常的，只有统一局面才正常。这个是第二种情况，这个也没有变。

事实上，我们如果再进一步看，引申来看，“等级授职制”这个名称——等级授职就是授予职位制度——这个名称来说，我从马克思主义的著作里边拿来，因为马克思是反对等级授职制的。实际上，这个等级授职制可以看到是有很多毛病、很多问题。总的来说，等级授职制是一个贪官污吏同性繁殖的温床，这个是客观的。也可以说是贪官污吏脖子上的一块宝玉，就像贾宝玉脖子上一块宝玉，是吧？大家知道《红楼梦》。那么这个等级授职制，就是贪官污吏脖子上的一块宝玉。这个就延续下来，就没变。

第三个没变，就是专制，以儒家为主导的专属历史形态没变。

现在老是在说国学，我不敢说国学，为什么？因为这国学，我自己个人对先秦的典籍读得很少，有的读不通，比如像《周易》读不通。所以这个事情自己要说国学，我谈不上，这个是实在的情况。

但另一个方面来看，就是说儒家思想实际上有好的东西，有不好的东西，两方面。不能够国学一下子说儒家思想多好，这个不可能。比如说，儒家有些“仁”“义”，有一些好的教训，比如像孟子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等等之类，有些格言那是好的，现在也能用。但是有坏东西，比如孔老夫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个现在看起来就不对，对吧？这就不对，不能说都是好的。但儒家是这样的，如果从这方面来看，它确实是一种专制主义的历史形态。从这点来说，在当时的如果说维护统一，还是有它的好的作用，那么在现在时代上应该是淘汰掉。

我举两位名家的言谈。一个陈寅恪先生的，这个大家都知道，是学术大师了，史学大师。他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造”就是“制造”的“造”，“极”是“极端”的“极”，“造极于赵宋之世”。我的老师邓广铭先生也说：“宋代文化的发展，在中国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达于顶峰，不但超越了前代，也为其后的元明之所不能及。”他们都把宋代的文化、文明当作中国古代文明的顶峰来看。这种说法，当然也可能有些人会提出非议。学术本来就是自由的，应该百家争鸣，不见得非要定一尊，是吧？那么从这个来看，我个人比较倾向于认同他们的说法。

我从一位朋友，你们可能知道，就是著名汉唐史专家张泽咸先生，他比我正好大九岁半，十岁还不到，九岁半。我们讨论一下，我提出来，我说唐宋之间比较可以六项，他加了一项，散文。我想唐宋之间文明对比、文化成就对比，可以有很多方面。你比如说，像唐代传奇小说和话本、音乐、舞蹈、建筑、雕塑、绘画、书法等方面，也可以做对比，是吧？不是不能做比较。但是我想最重要的还是我们谈的七项，这七项就是教育、儒家的经学、科技、史学、宋词和散文，还有诗。这七项是可比的，应该说作为唐宋文明主要的可对比的应该是这么七项，我们考虑应该是这么七项。那么这些可以作一些具体的对比。

先说教育。

大家知道现在上学都是分级制的，是吧？小学分多少年级，中学分多少年，最初的教育不分年级。那么头一次分年级，是在宋朝的时候。当时叫“上舍”，“宿舍”的“舍”，“上舍”“内舍”和“外舍”三种。“上舍”等于是三年级，“内舍”等于两年级，“外舍”等于一年级。那么从世界教育史上来看，这样一种分级的教育，第一次从中国开始出现了。你看看人类演进几千年，其实有很多东西积累不是那么简单。光是教育的分级教育，实际上大概真正要算起来，也就宋到现在，大概将近1000年左右的时间，人类实行了分级教育，以前都是没分级教育。

还有一个就是分科。分科大家现在都知道，大学总是要分科的，不分科怎么上大学，是吧？但实际上，就是一些比较高级的学校分科，大致上好像是唐宋之间。这个倒不是创始于唐，唐有，宋多一些。比如宋朝，先后就设置了武学——武学是军事学院，律学——法律的，医学，算学，书学——书学是书法的，画学。当时北宋有一个著名教育家胡瑗，他在湖州——现在浙江的湖州——建学，他就把有的学生治兵——学兵学的，有的治民——学民政管理，有的是水利，有的是算法，他也分开。所以就是这样一种教育的分科，那么在宋朝的时候，应该说比唐朝更进一步定型。

从另外角度来衡量宋朝和唐朝教育，就是普及程度。大家知道，宋代是中国印刷术发展的主要时代。那么唐朝现在留下史料看不到这么一些，宋朝的史料就留下了不少这方面的，为什么呢？就是识字课本大为普及。因为印刷术发展，就在这儿——福建，大家知道福建这儿，这个建州，现在叫建瓯，是吧？是宋朝普及印刷业的中心地区，印刷书质量不算太好，但数量很多。大量的书都从建州印刷，那么这种识字课本大量地普及。中国人的识字率，从宋代开始就比以前有很大的提高。当时有一句诗，是说现在福建的，“城里人家半读书”。这就说明，当时教育普及确实应该是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宋代教育确实比唐朝教育有很大的提高，这是事实。

那么宋代教育有没有缺点？有的。我考虑最重要是一条。教育，大家知道现在的功能是很多的，是吧？教育功能。但古代的，把这教育概念过分地狭隘化。狭隘什么？读书就是为了做官、为了科举，于是就实现了“经学、教育、科举”三位一体的这么一种体系。这个体系对中华民族往后的发展是起到束缚作用的，这个我后面还要谈一谈。这个应该说是，孕育着此后中国教育转向落后的因素。这个是教育。

再说，就是经学，一般现在称宋学，是吧？汉学和宋学。

过去一种所谓烦琐的经注，到宋朝变成一种所谓从章句之学转到义理之学。这个是儒学方面一个大的变化。现在有时候有些狭隘的观念，好像一提宋学就是程朱理学，这个观念肯定是不对。因为宋学当时有很多，流派纷呈。那么二程的学问大概是这样，在北宋的时候是一个小小的儒学流派，到南宋慢慢地发展了，到南宋后期经过官方提倡成为显学，到元开始就成为固定的官方之学，就这么个演变过程。

不管怎么样说，宋学在中国古代的经学发展上开了一个新的里程碑。我前面也说，总的来说专制主义思想历史形态没有大的变化，在这个总前提之下，小的变化就是从汉学转到了宋学，这是一个小的变化。

我先念一段虞云国先生的，上海师大的，他说的一段话。他说：“中国思想学术史上有一种倾向，即强调门户之见、道统之说，总认为只有自己的学说是谠言正论，其他思想是异端邪说，总希望天下只有自己一家学说的声音。”这句话说得是对的，确实就是这样。

我们承认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就应当承认思想也是丰富多彩的。检验真理只能通过实践，通过平等讨论，相信自己掌握真理，就无需依靠权力的支撑。中国有着深厚的一言堂传统，直到近代，才有蔡元培在北京大学提出了一个相反的方针——兼容并包，这是蔡元培，这个就是群言堂。这就改变了过去这么一种，这个也是宋学留下来的教训。

我这里稍微插一句，因为我今天讲宋代文明，不但是讲成绩，也讲教训。因为这个事情要两点，马克思主义的哲学一般是这样认为，中国古代“阴阳说”其实同它有相同理论。一个事物总是有两极，对等的、甚至矛盾的两极，对应的、矛盾的两极。那么中国古代简单就概括成为阴和阳两极。不可能只有一方面，是吧？如果单单是一方面，只承认一方面，不承认另外一方面的话，这就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辩证。

中国古代，用现在来说，科学实验有两种层次，一个是理论科学实验，一个是技术科学实验。理论科学实验，那就是比较纯粹抽象，在理论上。技术科学实验，那就比较简单，造一条船，这条船能够按你的速度设计来航行。这个技术科学实验。那么中国古代缺乏的是，你技术科学实验肯定有的，但理论科学——像西方最初的时候，就是说用烧杯、用这类东西做实验——中国古代没有这样的传统。

而这方面同儒家的思想、思维有关系。因为他们往往什么呢？实际上古代大儒的思维是偏向于抽象，偏喜欢于综合，偏喜概括，偏喜想象，偏喜模糊，甚至混沌，不求具体，不求分析，不求实证。特别最后一条，那很糟糕，因为他们古代的宇宙模式，并不是从实验的基础上得来的，而是自己脑子里想出来的。这个太极，用个名词“太极”，太极分阴阳，阴阳下面五行，好了，就完了。很简单，脑子一来不需要经过科学实验，这个宇宙模式就构成了，不费气力构成了。这种东西来说，影响人的思维。

而西方近代科学思维的开始，恰好就从具体的实证思维开始。他倒不见得一定求一个综合概括——就是一定要包举宇宙的一切，他从某一个点上考虑问题。从这方面来说，看起来近代科学，近代科学的发展道路，确实要从具体的实证开始。而恰好中国古代缺乏这样的东西，那么是不是绝对没有？不是的，我后面还要讲到沈括，还可以再讲一点。

中国哲学偏重于政治和伦理，而哲人们大都没有兴趣对自然界进行细微的观察和研究，而满足于某些抽象概念，创立宇宙论，如无极、太极、阴阳、五行等概念。长期行用，停滞不前，而缺乏通过实证分析不断探索宇宙和自然奥秘的精神和思维模式。而宋学恰好延续了这种思维模式，那么就潜藏着中国哲学由先进转向落后的因素。因为哲学只有扎根在自然科学的沃土中才能有强大的生命力，这是宋哲学发展的又一条教训。中国古代哲学包括宋学的思维模式，不能不影响自然科学的发展，这个就是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