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第三方面，谈科技。

科技，大概现在比较肯定的，就是宋代是古代科技的黄金时代。古代没有“科学技术”这个名词，是我们现代的。但是我们到现在，回过头来看，宋代确实是科学技术的黄金时代，沈括可以说是古代最伟大的科学家。但是这哦，很可惜的。西方科学引进到中国以后，终于在故纸堆里找出了一位沈括。本来中国人认为，这个沈括，这个《梦溪笔谈》，也就是什么？就是博闻强记、能够知道很多事情，如此而已。现在就发现，沈括在自然科学上有很多创造。这个我具体不说了，假如有兴趣，有好多文章专门谈沈括的科学的研究发明。沈括这个思维模式，倒恰好是从具体的研究和实证开始，所以说中国古代完全没有具体实证、具体分析的思想，也不对，沈括就是一个例子。

但沈括这种思想不占主导地位。我曾经问过一个人一个问题，我说很简单，当然现在对沈括说了很多，但是中国人需要总结的教训叫什么？为什么沈括这种思维模式反而没有成为一个普遍的思维模式？而普遍思维模式，像宋朝周敦颐、王安石、程颐、程颢这些人的思维，对吧？他不占主导，因为什么？这里面就受到前面的“经学、科举和教育”三位一体，就是这样的问题。因为你既然读书读的是圣贤书，目的是做官。因为西方后来就采取这样，有些人就是潜心于自然科学研究，他并没想到做官，要为人类，通过改造自然，为人类谋幸福，这种思想理念都产生，在中国古代产生不了。中国古代儒家思想，这么一种哲学培养，产生不了这种思维。所以这样，这方面这个就成了一个潜学（应为：隐学）。

但另一方面讲，宋代科技的发明，是一个集中的时代，确实它超过唐朝，有很多科学成就可以举，这里边不必要再一个一个举。

我曾经碰见一个搞科学史的人，他是受了西方的训练，在美国，也是个上海人，我同乡。他说他认为的科学史，他说很简单，他说科学史是需要有连续不断地追加才能成为科学史。比如，大家知道墨子《墨经》里边有一些光学原理，但是在光学原理提出来以后，后来人无以为继，中国，这样就不算科学史。因为你说到了，后人没有继续，他认为只有后人继续不断追加的话，那才能够成为科学，才能成为科学史。这个当然不完全对，但是有一定道理，我觉得有一定道理，就是要从连贯性来考虑科学史。

那么，中国古代没有什么物理学、化学这类观念，没有，但有两门科学，一个数学，一个医学，这两门是连贯性。所以宋朝你看这个分科的话，有算学是吧？有医学，这两个分科有。中国真正要总结古代科学史的话，我觉得最重要的一门就是医学，这个是最重要的。数学，现代数学绝对不需要去参考古代的“算经”这类东西，不需要参考，因为太低级了。不需要参考，没有参考的必要。对现代数学也不可能产生影响。但医学不一样。

这里边可以再延伸一下，西方的近代医学是从人体解剖生理学开始，到现在它的思维还是按这种模式发展。但中国，按照中国古代医学的发展模式、思维方式，有些东西现在用人体解剖生理学是根本不行的，比如最明显就是穴位。穴位现在各国都承认，这个没法不承认，但是这个穴位用生理解剖学是解剖不出来，绝对解剖不出来。它用别的试验，比如现在就通电，还有包括注射一些微量的放射性元素，注射到穴位里，可以看到它的散布的运动的过程，就是经络的过程。如果说人体解剖生理学，是研究人体的一个方面、一个角度，那么中国古代医学实际上提供了另外一种方式和角度，包括医学，包括经络学，包括气功之类，提供了另外一种思路。这个来说是会造福于全人类。这点已经很明显。

我记得我到美国去，很有意思。普林斯顿有一个图书馆叫格斯特图书馆，“Gest” 图书馆。这个人是一个加拿大人，一个加拿大的商人。他到中国来，就是清朝、民国初，我具体年代记不得了。他当时眼睛不好，西医看了没用，中医给他看好了。他觉得中国很了不起，把我的眼睛看好，他一回来以后，就通过加拿大武官，给他买中国的书。他说我要了解，他其实也不懂中文，买了好些书。西方这点同我们传统不一样，他一死了以后，他这些书要捐赠的。加拿大居然没有一个大学能够接受他这批图书。因为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愿意接受这笔图书，所以尽管现在图书比Gest的时候充实不知道多少倍，还是用他名字命名，就叫“Gest Library”，就这样命名下来。这里边就说明中医对人类（的益处）。

还有一问题也是很现实的，就是现在你要学中医，还必须看中国古代的医书，这个没有办法的。你学中医不看中国医书，而且要从中国古代医书里面来琢磨一些古代讲的那些医理，这是必须要用的。所以中医，从医学来说，到现在为止不可能断的。

前一阵，有位先生说中医不科学什么之类，这个实际上是有点“自己无知妄说”。因为，大家现在实践证明一条，有些西医，至少实践上不少西医看不好的病，其实中医看好了，大家都普遍生活中的问题。这个不是，他把科学看得太狭隘了。

我想这样，现代科学可以分成三类。一类是必须有数学全面地介入的，就是精密科学。一类就是半精密科学，比如西医，到现在西医应该属于半精密科学，不是全精密科学的，它不是数学就能够介入到西医的一切领域，不可能。就是西医，更何况中医。那么中医也是科学，但是不是精密科学。这样分类就比较恰当。

宋代中国——医学一个重要的发展时期。针灸铜人就是宋代定型的，包括妇科学等等之类我就不说了。所以这样来说，宋代科技成果、科技成就肯定胜过唐朝。

下面这个就是史学了。

史学方面我讲得简单一点，因为大家知道宋朝是中国又一个史学高峰，几乎是没什么好争议的事情。史学两司马，一个司马光，因为大家都搞史学，这方面不需要多讲，我就不需要多讲。

有一条，宋朝史学比不上唐朝的。唐朝出了一位很伟大的史学理论家，就是刘知幾。刘知幾确实很伟大，你真正看他《史通》你就知道。他当然还是儒家传统，他对传统儒家思想有很多突破，不容易的，在古代。

还有词了。

词是一种音乐文学。实际上研究词，应该包括三个方面。一个当然是它的语言，一个它的时代背景。现在，大概研究文学是正好这两方面。还有一个东西没法研究，就是词曲。因为现在没留下来。

那么宋朝这个词，用现在说法就是流行歌曲。这一点是很明显，它本身是用音乐文学，同诗不完全一样。它创造一种什么模式？就是固定有个曲调，比如定了一个曲调以后，大家填词就是按固定的歌谱来填歌词了。

那么填歌词这样一种东西，也产生了方面（应为：某方面）问题。当时实际上就是，大家知道出现了豪放派。这个豪放派出现，从词的意境、从词的境界上开辟了新的天地。但从音乐语言来说，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就是文学语言跟音乐语言不协调。比如说，大家知道〔念奴娇〕，苏轼的“大江东去”。念奴娇本来是唐朝的一个妓女，念奴长得怎么娇美，他弄了个“大江东去”，铁板铜（琶），这个一点不协调。那么李清照当时用另外语言，就说苏轼不懂音律。实际上现在来看，就是音乐语言跟这个（文学）语言不协调。

中国人这个词，后来又进一步发展，发展成为戏。那就不一样，到杂剧了，它就什么呢？就采取……现在你看，我们现在，你们谁对京剧感兴趣，请举一下手。有没有？没有吧？有没有？没有。地方戏呢？也都没有。其实，现在无论京剧、地方戏，有个固定的模式，它有很多曲牌、曲谱的。那么这曲谱有的是缠绵婉转的，有的是慷慨激昂的，各种各样，有的悲壮的，等等此类。那么，你根据剧情的发展，先是这样，选一个曲谱，比如你要表现悲壮，选一个适合这方面音乐语言的曲谱，填词。现在京剧都这么唱的。

实际上中国古代音乐，至少一个很重要流派就是戏剧。比如传到现在的京剧和几百种地方戏。那么这种京剧实际上鼻祖应该就是词。因为什么呢？它同诗不一样，诗语言整齐。它是什么？长短句。长短句便于抒发感情。长短句从词的改进，进一步就成了戏剧。戏剧整个来说，改进了词那种音乐语言和文学语言不协调的状况，改进过来。宋词当然是发展的高峰，这是宋词的一个大概情况。

那么下面说散文了。

散文，大家都知道，唐朝是盛行骈体文，虽然有韩愈和柳宗元等提倡古文运动，但是没有取代骈体文，取代骈体文还是从欧阳修这么一位文学大师以后。当时也是科举。为什么？你要搞骈体文，我给你着落了。你写古文我给你录取，结果弄得当时震动很大。你想欧阳修得罪人很多，有很多考不上、科考落第的人，写了文章，就是诅咒你死，现在说诅咒欧阳修死，都是这样的。但不管怎么样，散文取得成功了。

骈体文总的来说，是比较束缚人的思想。散文，对人的思想、表达方式来说，束缚少一点。但是也不要绝对化，把这个骈体文说得好像完全不足取。不足取就很难办了，因为宋朝很多写散文大家还留下骈体文的，你看骈体文还不少。

因为中国这种汉语特殊的语言——方块字同西方阿拉伯这些拼音文字不一样，它有它特殊的语言美，那特殊的语言美就表现在所谓对仗工整。这方面，应该说骈体文有它独特的地方。有些情况之下，散文有些地方反而不如骈体，抒发感情，写得好的话。骈体文，糟糕的当然也很糟糕。比如写了一句，我这个对过，写了一句，另外一句完全没用的，就是仅仅为了配对才配上去的。但是写得好的话，一些骈体文就适合汉语的这样一个方块的一个特点。当然适合于汉字方块字特点的文体有几种，一种对联，大家知道，一种骈体文，还有就是诗词。几种都适合于方块字的这种表现形式。

我个人有过经验的，我写七部小说的时候，一些祭文我全是写的骈体。我自己写的，自己创作的骈体。为什么呢？这个时候我就觉得，你假如写成古代散文的话，不如骈体文有力量。我很明显感觉，所以我找骈体文这种形式，因为自己也有点骈体文创作，所以有这个经验，这里边就显示，骈体文不能够说完全一并抹杀。

凡事总是这样。我刚才说这些思维总有两极嘛，有利必有弊。不可能说一样事情，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也不可能一样事有百害而无一利，总是有利有弊的事情。所以这个东西要恰当地运用。

所以宋的散文成就当然超过了唐朝。唐宋八大家，六大家都是集中在北宋，这个取得全胜。

还有一个就是诗了。

唐代文明最重要的代表，就是唐诗，这一点应该说是无可争议的事情。唐诗本身，我虽然搞宋史，我说实在的，我是比较喜欢看唐诗，不喜欢看宋诗。个人偏好倒喜欢看宋史，不喜欢看唐史。其实唐诗应该说各方面意境比宋诗好，但是不是宋诗没有可取。比如像陆游的诗，还是颇有可取的，这个就是一个例子。也不能宋诗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应该说比较宋诗更下的，倒是明诗了。

要么就是赞扬我们古代文明的光辉灿烂，要么，有时候有些人崇洋媚外，把中国文明说得半钱不值，这两种倾向都要避免。我们中国人，中国古代创造这么优秀灿烂的文化、文明，值得我们骄傲。但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中华文明的那些弱点，不要把中华文明看得完美无缺。假如中华文明不是一种伟大的灿烂的文明，怎么可能长时间，一千几百年之内在世界上处于领先地位？这是明摆的事情。但是中华文明如果没有缺点的话，为什么几百年间落伍了？现在也不能说中华文明就是完全恢复了，是吧？所以我想我们如果从这两点来考察历史的文明，那就避免了片面性，就比较全面，而且对我们民族应该有个自信力，我们应该在古文明的基础上创造我们新的文明。

这个就说到传统和现在的关系，最后说一点。

一般来说，传统，任何一个民族总是几方面，他对外民族好的东西肯定要吸收，都要吸收。古代也是这样，也要吸收，现代更要吸收，因为中国现在还是处在一个某种意义上落后的地位，更需要吸收。但另外一方面，也不可能不继承自己文明当中好的东西，不大可能。

大致上传统对现在，无非这么几种分类，好的，不好的，合适的，不合适的。无非就是这种方法。那么这种方法，我们今天需要找的，或者国学热需要找的，应该是好的、适用的，而不应该找坏的，或者不适用的。

但是现实生活并不如此。有时候我们好的没有吸取，坏的倒吸取。比如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文化大革命”。你们都是“文化大革命”以后出生的人，我是亲身经历。把中国古代一些好的文明传统给扫掉了，把一些不好的东西倒是发扬光大了。比如这个“文革”，经过“文革”，你们没体验，当时中国人大概天天喊“万岁”和“万寿无疆”，我看创造人类历史的一个记录，没那么多，一天至少有好几十亿次、几百亿次，你看看每个人喊，只要跟着喊，谁都跟着喊。这个是继承古代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当时批判这些老先生动不动一句话，叫“贪天之功，以为己有”。这个就是古代对臣僚对皇帝的这种很反动很落后的语言，拿来一下当作时兴货发言，是吧？这个值得我们吸取。现实情况也有不少。比如我刚才说几部小说宣传专制主义。一个进步的思想家是不能容忍的，这个只能起来斗争。

我觉得，从中华文明当中，要提炼好的东西，但是也要学西方文明好的东西。西方文明什么好的东西呢？北京大学近代提出来“科学民主”这四个字是概括掉了，概括定了。我觉得我现在的思想、自己的思想没超过“科学民主”这四个字。应该说，现代一个民族要发展，离不开“民主”和“科学”这两个翅膀。民主的对立面就是专制。你假如继承传统，民主就必须跟专制主义势不两立。要科学必须跟伪科学势不两立。这个是最起码的道理，如果一个学者，自己不能站出来讲民主，不能站出来批判伪科学，你算什么学者？像个学者样子吗？不是良心给狗吃掉了？

大家都说爱国，我觉得新时代爱国主义跟岳飞时代爱国主义不一样。新时代最爱国主义最核心内容，你必须是在民主和科学基础上爱国。如果离开了民主和科学，这是假爱国主义。这点必须要弄清楚。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样，我们现在爱国主义应该有爱国，中国人怎么能够没有？现在世界上还有对立情况，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的爱国主义，中国人不能没有自己的，中国人爱国主义必须是以民主和科学为基本内涵的爱国主义，这一点，我觉得北京大学在新的时代，我的母校对爱国主义有了一个基本的定义，这个定位应该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