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克是元人学章草的殿军，几乎是最后一个，因为他是元末明初人。这个宋克的《公讌（燕）诗》，里边有很多字的结体，是从章草来的。

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最近几年风行一时，现收藏在浙江省博物馆的一部分，又称《剩山图》。它和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富春山居图》都是同一件作品当中的一部分。两件作品曾在台湾合展。这对海峡两岸的文化交流来说，是一个很重大的事件。这个是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富春山居图》的开头一段，保存得非常完整，大概有六七米长。浙江省博物馆收藏的《富春山居图》很小，只有55厘米。

黄公望、吴镇、倪瓒和王蒙，并称元代山水画四大家。我个人认为，书法最好的是吴镇。吴镇的书法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画和书法的结合最紧密。

这件是吴镇最重要的一件作品，叫《洞庭渔隐》，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吴镇到了晚年，70多岁时，为了教儿子画竹，专门画了一套竹谱。为了让儿子长大有谋生手段，教他如何画各种各样的竹子，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他的儿子叫佛奴，名字很可爱。这是二十幅墨竹图中的四幅——《春》《夏》《秋》《冬》。这是他的书法。吴镇的书法学习的是怀素。怀素的《论书帖》，草书写得很圆劲，包括小草《千字文》，很高级，不见烟火气，这是吴镇取法的重要来源。他把他的书法造诣充分地发挥到了他画的兰竹中。这个笔致和他的书法非常接近。这个是夏天的竹，秋天的竹，冬天的竹上面有雪。

关于吴镇还有一个小故事。吴镇的邻居也是画家，叫盛懋。盛懋的画仿宋代院体画，很工整，很漂亮。当时很多人非常喜欢盛懋的画风，带了很多礼物和钱，请盛懋画画，门口络绎不绝。吴镇虽和盛懋是邻居，但门可罗雀，没人请他画画。他太太看到后为吴镇不平，就问他：“什么时候你的画能够像盛懋一样受欢迎就好了。”吴镇说：“这个你就别着急，50年后再看，我的作品很受欢迎。”结果不到20年，吴镇名满天下，他的画价远远胜过了盛懋。这说明大家的艺术欣赏品味是会改变的。一段时间大家可能会喜欢某一类作品，但是慢慢地，想法会改变，可能是向上提升，也有可能是向下沉沦。但盛懋、吴镇，两人都是优秀的画家，盛懋多的是继承，吴镇多的是创新，而且创新得好，很出彩，所以越来越受欢迎。所以新和旧不一定是好和坏的标准，最重要的是，最后的结果是求新、求变是不是好？是不是够美？够有韵致？够有文化底蕴？但这个很难说，因为每个人的创意和思路是不一样的。

王蒙是元四大家中画法最精密、最考究的，他特别追求技法。王蒙是赵孟頫的外孙，直接学习了外祖父的高超技艺，但因个人想法不同，进行了很大的创新，他尤其喜欢画满构图，画得很细腻。王蒙首创了牛毛皴，是一种细如牛毛的皴法。《具区林屋》是王蒙满构图牛毛皴的代表作，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但王蒙传世的最好作品在上海博物馆，叫《青卞隐居图》，是具有开创性的作品。他把一座山的脉络很清晰地画出来，好像一条龙。龙头、龙身、龙腹、龙尾，卧在整个画面上。比较出彩的是下半截。这些树，他在收拾的时候突然加了几笔，看上去好像是乱擦的，蹭得很脏，其他的树都画得很整。正面有几个地方，好像是乱涂乱写上去的，恰恰这几笔是神来之笔。好像在一个很静谧的幽谷当中，突然之间刮了一阵风过来，树开始摇晃，远远地看过去，这个树就不清晰了。它摇晃的动感被这几笔很清晰地表现出来。这个图可能看得不太清楚，需要去看外边的复制品。上美术课也好，讲艺术欣赏也好，从书本上只能看到一些缩小的、变色的、不准确的图像。有了高端的艺术复制品后，就可以像看真迹一样仔细揣摩。这个是现代高科技给我们带来的福音。

元四大家中比较好玩的是倪瓒（倪云林），个性非常高洁，高洁到有点洁癖，有点过分。传说他家里雇人挑水，挑水工挑了一担，倒了一桶后，他说：“停，后边这桶水我不要了。”挑水工说：“为什么？”他说：“你挑着担子走那么长的路，有可能会放屁，会熏到后边的水，所以我不要。”还有一个传说，有一个朋友去他家玩。他非常喜欢一棵梧桐树，梧桐很高洁。他的朋友个人卫生习惯不太好，临走的时候，随口吐了一口痰，就走了。倪云林大怒，又没办法，人走了，又找不着。他把家里童子、佣人全部叫出来，说：“给我把那棵树洗一下。”

元末，社会非常动荡。倪云林家在无锡，是大地主，豪富。他把自己在岸上的家产散尽，送给亲友，自己造了一艘大船，住到船上，不上岸，到处漂来漂去，停哪算哪。到苏州一带，张士信（苏州王张士诚的弟弟）知道倪瓒的画名极高，“卑辞厚币”，带了很多礼物，求他的山水画，但倪云林不理他，还把他赶走了，说“你们这些俗人”。他不爱搭理人家，搞得人家很恼火。结果有一天在太湖上，张士信坐在一艘船里玩，闻到一股异香，是熏香，隔着大老远都闻得到。他一想，肯定是倪云林，于是就把倪云林抓起来，关进牢里。还锁到粪桶边，一顿臭打。倪云林一句话都不说，就是挨打，挨熏。他家毕竟有很深的关系网，就找人把他放出来了。出来后，人家问：“你那个时候服个软，说两句好话，这事不就过去了吗？为什么你一句话都不说呢？”倪云林说了一句非常有趣的话，“开口便俗”。这个时候他还能保持自尊，很了不起。虽然肉体、形体受到无数摧折，但我不说一句有辱自己的话，能够坚持自己的信念。

绘画当中，我们经常讲一个成语，叫“惜墨如金”，说的就是倪云林。他家有很多钱，能买得起最好的墨，最好的笔，最好的纸。但倪云林的画永远都是淡淡的几笔，很简单的构图，几棵树，一个亭子。这个是近景，远景是一个坡，底下几个山，非常简单。但是每一张都极尽巧思，每一件作品都很耐看。如果办一个倪云林的画展，你会看晕，会发现都是一样的。这个很特别，就是不断地在重复中找微妙的变化，难度很高。他惜墨如金到什么程度？比方画树的时候，倪云林在墨里加了水，舔了又舔，最后再用自己舌尖舔一舔，再一点点往上画。他用极淡的墨，一层一层慢慢地往上加。这个过程和一步到位画到黑的区别在于，远看一件作品，看树，看石头，有一种天然的厚实感，立体感。用浓淡也可以画出，但画出来的东西是平的，很表面。所以吴宽在日记里有一段很详尽的描写，他说看倪瓒的作品，他画一棵树，可能用两千笔才能够画到这个效果。但是普通人画三百笔就不能再往下画了，再画就脏了。但倪云林可以慢慢地再往下画，这是他的本领。别人没有这个耐心，做不到他的惜墨如金，所以倪云林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很重要的大画家。我们可以学他的形。所有人画山水的时候，起手可以拿倪云林的画做范本。画文人画，学他的形很容易，但要学到他笔法的精髓，太难。因为他淡，因为他简单，反而是他不可及的地方。

这个是《安处斋图》，是长卷的一部分。它的整个构图，不管是横还是竖，都差不多，但又极尽巧思。所以说倪瓒是文人画家，不是职业画家，不是专业的。一般的专业画家，要不断地求新，求变，但倪云林不需要。他画画的目的，用他的话说，叫“但解心中之意气耳”，就是我要表达自己心中对山水的感觉而已。所以这是倪瓒非常特别、极有个性的地方。

高克恭的山水画学自米芾，用朦朦胧胧的笔法，画烟雨苍茫的感觉，这是高克恭的特色。

这是盛懋的作品。看他的作品跟看宋人的册页一样，往往会产生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因为他学宋人，但变化比较少，继承的地方比较多，发挥自己个性的地方比较少。

这是方从义的《高高亭图》。同样的构图，北京故宫博物院也有一幅类似的作品，是宋人的册页，梁楷画的。梁楷的《泼墨仙人》是大醉以后狂涂几笔画出来的，但是基本功扎实。他画细笔，画院体，画的精彩程度很少有人能达到。所以很多这种所谓涂抹出来的，随便写写的，一挥而就的作品，前提是基础得打牢、打深，才能够发挥出来。古人的底子打得极为扎实厚重。梁楷开创的构图是从一个很近的景，如从前面一座很大的山透过看到一片天。方从义学了这样的构图。但两个人画法是完全不同的。从展示的册页上很难看出来，可以把这两幅画放在一起对照一下，就能发现。

元人的《招凉仕女图》，画的工笔人物，很少见。和宋人《盥手观花》画的仕女小品比较，有一个很大的区别是，他几乎不画背景，人物的动感比较强，衣袂飘举。宋人画基本上是静止不动的。元人画的灵动感比较强，整个活动起来。

这件作品这次没有展出，但以后可能会做专题展。它代表元代工艺美术的高峰。《缂丝释迦牟尼佛像》，是一个巨幅佛像，非常漂亮。开相非常美，法相庄严，工艺完整。缂丝技艺极其高妙，几乎到了极致。

边鲁的《起居平安图》，元代边鲁的作品，全世界独此一件，叫海内孤本。在这以前很多画花鸟设色基本上很艳美。南宋院体画的花鸟设色都很艳美。但是到了宋末，到了元代，墨笔的花鸟出现了。

为什么叫《起居平安图》？这个很滑稽，跟鸟没关系。上面画的是一丛竹子和枸杞，竹子旁边黑黑的一丛是枸杞。为什么叫“起居”，因为枸杞，又叫居杞，把“居杞”反过来念，就是“起居”。竹报平安，出自《酉阳杂俎》。这张画的主角是上面的灰嘴蓝鹊。这个鸟的体形和原画上的几乎是一比一，就那么大。现在南方很多地方还可以看得到。他画的山石，包括鸟往下冲的姿势，动感非常强，是用了很多勾、染、皴法的技法，把很多画山水的技法用到花鸟画上。过去的鸟类画比较静止，像标本一样。画出它的神气和动感，是元代水墨花鸟画的重要特色。

元末明初，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奇特的书法家、画家，叫徐渭。徐渭的《行书七言绝句》是上海博物馆的重要藏品。徐渭是一个很有才气的文人，曾经非常得意，入了胡宗宪的幕府，为抗击倭寇立下功劳。但胡宗宪因为内部党争，政见不合，一夕之间倒台，致使徐渭的前途也黯淡无光。在长期的压抑下，他又误杀了自己的妻子，被判决坐牢，自杀后又被救出来，一生非常坎坷。但他的才情一般人很难企及，他特别有才华。这首诗能够代表他的个性。诗写得很好，书法就更不用说了。

“一篙春水半溪烟，抱月怀中……”中的“中”字，行笔用力，下笔很重，然后拖下去又快，以至于这个笔在纸上弹跳起来，像老虎尾巴一样，蛮特别。这种字，如果参加展览，比方说中国书协、美协的比赛，一定会被剔出来，作为废品。因为这种写法属于败笔。但放到整幅里面看，这个字恰好是出彩的地方，他能够非常好地驾驭自己的笔，笔不过分。偶尔出一下就好，像钢鞭一样，得非常有力，如果满幅都这样子，很恶心。

“一篙春水半溪烟”，一个竹篙撑出去，在溪水当中，溪水慢慢地飘起烟雾来，这个写景非常漂亮。“抱月怀中枕斗眠”，月亮倒映在溪水里，那怎么把月亮抱在怀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