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月怀中枕斗眠”，不是一个酒杯，是一个酒斗。他把一坛子酒放在身边，已经喝得迷迷糊糊，感觉天上的月亮倒映在自己枕着的酒斗里，就好像把整个月亮抱在怀里睡。半梦半醒间，“说与旁人浑不识”。就是我跟别人讲，别人不会认识我，不管我之前做了多少英雄事迹，不管我现在有多么落魄潦倒，你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喝醉酒的人而已。“英雄回首即神仙”，自己做过英雄的事迹，但是回过头来，在安享平静的幸福时，成了神仙。这不是一首出世诗，里边暗藏了很多不平、无可奈何、悲愤，他把他的情绪用书法非常好地表达出来，可以看得出他一生桀骜不驯，不受很多规矩所困扰。所以这件作品是徐渭传世的行书作品中最精彩的。

这是徐渭的《榴实图》，上面有题诗，很可爱，“山深熟石榴，向日笑开口。深山少人收，颗颗明珠走”。石榴已经成熟裂开了，石榴籽像明珠一样到处散开。可以说他怀才不遇，但也可以认为他只是简单地写景而已。他用了诙谐的笔调，简单的构图。他在一个窄长的幅面上，拉了一条斜线，把画面割成两半，撑足了，拉得很开，很有趣。这件作品是典型的文人画，诗书画印俱全。

文人画是要靠各种不同的因素把它整合起来。院体画不存在，就是一张画，不用落款，不用长题，以画征服世界。文人画不一样，要表达诗才，要表达书法，要表达种种相关因素。

这是徐渭的《雪竹图》。徐渭画的雪竹和吴镇的有天壤之别。这个是卷本。他也是通过留白，把雪的位置留出来不画，其他部分用墨笔染黑。最重要的是竹子本身的倔强之气。

徐渭是落魄文人的代表。这件（《三友百禽》）是深受宫廷影响、富丽堂皇的代表。我们经常用这两个做对比。

这张画是边文进的《三友百禽》。画里画了岁寒三友，松、竹、梅。松画得很奇特，松树从下半部分往左边长，长到画面以外的地方，看不到了，然后从画面上方弯进来。竹子是从地面直往上长，然后斜斜地插过来一个梅花，上面停了各式各样的鸟，这种情形在大自然中是不可能出现的。各种各样的鸟停在同一丛树上，是不存在的。但是他用画把这个场景表现了出来。不同的珍禽，有停的，有飞的，有唱歌的，有呆呆站着的，有露出半个身体的。底下是一群麻雀。加在一起一共108只鸟。我们在无聊的时候数过，《三友百禽》，岁寒三友和一百多只鸟。麻雀是吉祥寓意的象征。“雀”，古时候是和“爵”谐音，代表加官晋爵。如果老想着加官晋爵，看麻雀，不觉得无聊吗？可是古人偏偏会这样子。它是一本非常重要的花鸟画的入门教科书。这句话是关老（关山月）说的。1997年，我们到广州美院展览，关老就说：“这张画，从专业的角度去看的话，它就是一部非常重要的教科书。”如果把这幅画里面所有鸟的形态、动作、神情和种类都掌握好的话，造型显势能力足够好的话，那画花鸟从技法上来讲已经没有问题了。接下去就是你的想法，你想怎么去安排它？你想怎么去布置这个画面？这是没法教的，要靠自己的悟性。边文进画《三友百禽》，纯粹是为了装饰效果，为了好看，代表吉祥富贵等。我们现在学习、欣赏这幅画，可以有更多的想法。有了这个技法后，可以画一只鸟，让它在丛林当中自在飞翔，在唱歌，很开心。一帮叽叽喳喳的麻雀也能代表做官，很奇怪。

明代四大家中，沈周岁数最大，也是学问最好的。《庐山高》，是沈周40多岁时所画，送给他的老师。他的老师是江西九江人，在庐山脚下。为了表达对老师的尊崇，他在画的最底下画了一个小人，在向山拱手。五老峰是庐山的一个主峰，还有三叠泉，都象征自己对老师的尊崇。老师仰之弥高。沈周在《庐山高》上题了一首诗。这件作品是学习中国山水画最好的入门级教科书。画里什么都有，有山、坡石、树、瀑布、水口、桥，非常完整。这是沈周很精彩的一件细笔作品。沈周小作品多，大作品很少，粗笔作品多，细笔作品少。所以我们在收藏的过程当中，有一个口号叫“粗文细沈”。粗笔的文徵明的山水和细笔的沈周的山水都特别名贵，因为特别少见，而且特别精彩。这些都是他刻意为之，花费了很大的心思去表现他的作品。

这是《魏园雅集图》，从笔致来讲，比《庐山高》要粗放一些。

这一套是沈周的便面画，扇面的作品。古人为什么叫便面？因为平时可以收得很小，放在袖子里，碰到不愿意见的人，把扇子打开，遮住自己的脸，便于遮面，所以叫便面。这个形式不是中国的发明，是日本人。日本人发明了折扇，便面，差不多是元明时通过朝鲜半岛传到中国，明代特别多。明代的文人画，扇面特别多，因为它是一个很新鲜的玩物。这些扇面小品，是沈周比较多的一类作品，笔法比较粗放。这个很有趣，一个人抱了一把琴，里边有一句诗，叫“抱琴未须鼓”，抱着琴不用弹它，不用鼓琴；“天地自知音”，天地是我的知音，我根本不用弹琴，我的心意与天是相通的，很高古。实际上这个人根本不会弹琴，这是文人的雅趣，所以说元奇明雅。明代追求一种雅致的生活，尤其是晚明。

这也是明代非常著名的画家。后世对他接触比较多。祝枝山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很风趣，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说他跟唐伯虎很要好，“三笑”等。实际上祝枝山比唐伯虎大10岁。他跟唐伯虎刚开始接触时，唐伯虎完全不理他，因为唐伯虎少有才名，小时候就是个神童。祝枝山听说他很有才学，去拜访唐伯虎，唐伯虎根本不理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两人都是苏州人，通过朋友之间的各种交往，两人慢慢熟悉起来，结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唐伯虎碰到一件非常伤心的事情，他以少年神童的身份参加乡试，考到南京解元，在南京地区是第一名。明朝科举竞争极其激烈，最激烈的地方是江苏，所有文化精英都集中在这里，尤其是苏州。所以唐伯虎能在南京得第一，特别了不起，含金量特别高。但他参加进士考试时，被诬陷，牵连进一个科场舞弊案，被抓去坐牢，虽然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但还是留下了污点，他这辈子都不能参加科举考试，只能做吏，不能做官。唐伯虎被这件事毁了，非常伤心、失望。这时候，祝枝山提醒他，帮他重新振作起来。这是好朋友之间做的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唐伯虎、文徵明、沈周都是书画兼擅，既能画画，又能写书法。但祝枝山只写字不画画。祝枝山几乎每一件作品是一个新的面貌。早年，在35岁以前，恪守成法，只是学习，不太发挥自己的个性。到了中年以后，慢慢有了自己的个性。他的岳父李应祯，也是大学问家，书法非常好。他跟别人抱怨，说：“祝婿功力非常好，学得非常精，可惜不太有个性。”没想到他一去世，祝枝山就变了一个人，字越写越奔放，越花哨。这是《海外西经》，民国年间曾出过珂罗版，这一件是祝枝山的小楷，是魏晋小楷和行书结合的代表作。这次有展出，非常棒。它的结体扁厚，学钟繇，但比钟繇的字更灵动、更舒展。这件是他的小品《雪赋》，“丁卯仲冬”，是他中年的作品，写得非常密，非常厚实。我最喜欢的是他的《秋兴八首》。原作是我们从日本带回来的，想办法把它留在了国内。从事这一行后，只要有机缘，就会把很多国宝级的重器拿回中国来。这件是他中晚年的作品，逐步开始有自己的特征，发挥自己的个性，行笔非常奔放、考究。写的内容是杜甫的《秋兴八首》，组诗，一共有八首诗，都是七律。杜甫在四川的时候想念长安，写了这套七律，非常精彩，内容也非常好。《杂书诗帖》是他最晚年的作品，几乎是他的绝笔。这个时候的祝枝山，完全不在乎规矩和法度，很多字是出格的，单独挑，很多字不好看，但合在一起，有一种特殊的韵律。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在意字是不是够精美，够漂亮，而是能不能用这些字发挥出自己的个性，让自己心里畅快。

最有名的文人画家是唐伯虎，他的《山路松声》，是一件拍马屁的作品。落款：“治下唐寅，画呈李父母大人先生”，是为他在苏州的父母官、县官所画。父母官一般都指县令，就是直接管我的人。他要到南京做官。临走时，送一张画，拍马屁。但这件作品有趣的地方是它的结体，它的整个构图。这么一件巨幅的作品，所有的来源都是宋画，都是宋代的主山堂堂的大山水，如郭熙、范宽、李成的大山水。但是他的结体构图用的是北宋的大山川，他的用笔，具体的细节处理，全部是文人画那种轻快的调子。他不像范宽、郭熙，用精准的线条勾勒。这个充分表现了文人画的轻快、开朗、活泼。

《溪山渔隐图》相对而言严谨得多。这体现了他的真本事，他学的是他的老师——周臣。周臣学的是南宋四大家“李刘马夏”中的李唐。当时传说周臣比唐伯虎的画功好得多，但是唐伯虎的画价远远胜过周臣。有人为老师不平，说：“你是老师，但你学生的画比你的卖得贵。你会不高兴吗？”周臣说：“没有。我和子畏（唐伯虎），欠他胸中万卷书。”我读书读得没他多，所以画出来的东西就匠气。唐伯虎的画虽然轻松，但他的笔调、气息比我要高。这就是院体画和文人画的最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