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种是忠义人格。在赤壁大战之前，关羽率一支军队来到武昌的卓刀泉。卓刀泉很干，军队没有水喝。里面有一点神话色彩，说是一个白虎精把水都吸走了。关公有青龙偃月刀，他把青龙刀化为一条青龙，青龙降服了白虎。然后又用青龙刀在地下卓了几刀，清水就往外冒，就成了卓刀泉。

关羽，代表《三国演义》中最理想的人格。《三国演义》的作者把中国人做人的最好品格全部赋予关羽。做人要忠，忠是忠诚。魏蜀吴的皇帝手下都有一批很优秀的人才。孙权的手下有周瑜、鲁肃。曹操的手下有杨修。刘备手下有关羽、张飞、诸葛亮。实际上这些人都非常聪明，各事其主。关羽对曹操也是比较忠诚的，当然他最忠的是大哥刘备。关羽的忠，不是忠于一家一姓的皇帝，是对人的忠诚。就是孔子说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忠诚，诚意，诚信。义是讲义气，义者宜也，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看关羽和曹操的关系，就看他的忠和义。他当时寄人篱下，为了保护他的两个嫂嫂——刘备的两位夫人，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随时都准备走。他跟曹操有约在先，只要得到大哥刘备的消息，马上就离开。后来终于得到了准确的消息，他想离开，可是曹操不见他，挂了一个免见牌。刘备写信来催，曹操又不见。关羽还是耐心地等。第二天又去见曹操，曹操还是不见，第三天再去还是不见。于是他修了一封书，把他为什么要走告诉了曹操。因为他到曹营的时候，曹操给了他很多金钱和美女，他全部都没用。把金钱、美女原封不动地还给曹操，然后离开了。当时曹操的部下说要去追，曹操说不要追，说关羽这个人有始有终，做人有始有终是最重要的。

现在的社会，人际关系变得很功利。有用的时候，跟你特别好，没有用了，马上不理你，做人不能这样，要像关羽一样有始有终。

诸葛亮部署了一场很成功的战役。他知道曹操在赤壁之战后要走华容道，便派关羽去守华容道，华容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对关羽来讲，要消灭曹操的十几个人太容易了。可是关羽既不巴结权贵，也不欺负弱小，是一个很有同情心的堂堂的男子汉。他看到曹操很惨，动了恻隐之心，命令手下让开道，把他放走了。他很有仁慈之心。既有报恩，又有对弱者的同情，绝不恃强凌弱。关羽是很勇敢的，武力很高强，但也不是有勇无谋，他是有勇有谋的。单刀赴会，本是鲁肃的阴谋，关羽还是带着手下去了。他不是匹夫之勇，看情况不对，假装喝醉酒，左手拎着刀，右手挽着鲁肃，说：“我今天不行了，喝醉了，下次我们再谈吧。”这实际上把鲁肃做人质，鲁肃埋伏的刀枪手根本不敢动。他挽着鲁肃回到自己的船上，冲出了鸿门宴。

中国人在处理人际关系时，常常以关羽为做人的楷模。中国大陆，包括港台地区，包括北美、欧洲，凡有中国人、华人居住的地方，凡有China town（华人区）的地方，无一例外地都供关公像。也许他不供孔子，也不供老子，但是供关公像。这代表我们中国人对这样一种做人楷模的向往。

第三种是狂狷人格。祢衡，在《三国演义》里的篇幅很短，几百个字。曹操的谋士孔融，建安七子之一，是孔子后裔，很有才，也很狂。祢衡是孔融的好朋友，孔融把他介绍给曹操。他第一次见曹操的时候，曹操不让他坐，他很生气，就说：“天地虽阔，何无一人也！”曹操很不高兴。心想：我曹孟德手下那么多人，你怎么说没有一个人。然后他举“我有谁有谁有谁”。祢衡说：“你那些人都是衣服架子，酒囊饭袋。”曹操很不高兴，说：“我们要举行宴会，你来击鼓。”过去古人举行盛大宴会，要击鼓助兴。击鼓的人要穿正式的衣服，像表演服一样。可是曹操没有派人给他衣服。祢衡就把衣服脱光，裸体击鼓。曹操说：“你这样成何体统？”祢衡说：“我露我的父母之形，我露我的真实面目，有什么不可以。不像你，你才是真正的丑。”曹操当时要杀他，可转念一想，祢衡是一个天下名士，杀祢衡会把自己的名声也搞坏了。于是他借刀杀人，派他到荆州出差，当时走的是河南许昌。刘表知道曹操的用意。可是刘表很聪明，说：“曹孟德不杀，让我来杀，不是害我吗？”他又把祢衡派到江夏。江夏太守黄祖请他喝酒。当天晚上喝得大醉。黄祖就问祢衡，许都现在都有些什么人啊？祢衡说，就两个人。老大是孔文举（孔融），老二是杨德祖（杨修）。意思说整个中国就两个人，孔融和杨修，其他都不是人。黄祖说：“我跟他们比怎么样。”祢衡说：“你好像庙里的菩萨，看起来很好看，是描金的，实际上不灵验。”黄祖一下听明白了，说他是一个木偶，一个没用的菩萨。他很不高兴，把祢衡杀了。祢衡的遗体被埋在汉阳的鹦鹉洲。祢衡代表的就是狂狷人格。

孔子把人格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圣人，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第二类是君子，孔子可能以君子自诩。第三类是狂狷。孔子说，我如果找不到圣人做朋友，我就去找狂狷者做朋友，“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可见孔子是以君子自居的。第四类是小人，叫乡愿。狂狷人格的正面形象是在集权社会，在权贵面前，绝不低头，保持自己的高傲，独立个性，有时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中国有很多狂狷之士，从屈原开始，还有司马迁、李白，明代李贽，清代金圣叹，包括鲁迅，狂者是一代一代的。但现在社会没有狂人。

第四种是臣妾人格。貂蝉是一个美女，在《三国演义》里是汉献帝的司徒王允的义女，她叫养女，亲如父子。虽不是亲生的，但王允对貂蝉视如己出。貂蝉看到王允老是愁眉不展，就问他有什么事，能不能帮忙。王允讲到董卓专权，董卓和他的义子吕布两个人很厉害，控制着汉献帝。貂蝉说：“我愿意为灭掉董卓和吕布出一份力量。”这里面有一个连环计，就是我们常说的美人计。貂蝉用美人计先把董卓给灭了，后又灭了吕布。

鲁迅有句话说：“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所谓女人祸水，美色误国。他举了几个例子讲，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鲁迅后面还有一句，说：“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他把亡国的责任推到女性的头上，完全没有道理。我研究过杨贵妃，研究过李杨之恋。杨贵妃杨玉环对政治完全没有兴趣，就喜欢唱歌，喜欢跳舞。杨玉环唱的歌是唐明皇亲自谱的曲，跳的舞是唐明皇亲自编导的，共同的艺术爱好把他们连在一起。所以白居易的《长恨歌》才那么感人，“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男人的天性是喜新厌旧。唐明皇作为一个男人，后宫嫔妃三千，连新都喜不过来，哪有时间厌旧。可是唐明皇最后连皇帝都不做了，后半生一直在念旧，在念杨贵妃。这种刻骨铭心，从《长恨歌》读得出来。这种爱情本身就是非常美的东西。

在中国传统社会这样一个特殊的结构当中，女性既是妾又是臣。既是一夫多妻制里，被正夫人、被皇后统治的小妾，又是等级制里被皇帝指使的臣。但是她们用弱小的躯体，用柔情做她们认为应该做的事。可悲的是，《三国演义》里最后没有说貂蝉的结果，找不到貂蝉之后到哪去了，下落不明。这是中国臣妾的共同命运。

《三国演义》里还有别的人格，比如曹操的奸诈人格。忠义、臣妾、智慧、狂狷四种人格构成了一种张力。

再说《红楼梦》的情感之美。《红楼梦》是写儿女之真情。贾母是宝玉的奶奶，过生日的时候请了一个剧团，在家里演出，演才子佳人的故事。贾母一边看一边笑，一边对身边的人说，台上完全是瞎编的，郎才女貌、一见钟情，两个人谈得好好的，中间一个小子挑拨离间，都是瞎编的，他不知道大户人家到底怎么样爱的。曹雪芹借他笔下贾母这个人物的口来批判在他之前的一些作品，实际上是不真实的，是很假的。

鲁迅说《红楼梦》出来之后，传统的写法——好人都好、坏人都坏被打破了。《红楼梦》里面有没有坏人？王熙凤是坏人吗？有一个美学家叫王朝闻，“朝闻道，夕死可矣”。王朝闻写了一本书叫《论凤姐》，70万字，扉页里有一句话是“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凤姐是坏人吗？凤姐毒设相思局，是她老公先外遇，她只是保护她作为妻子的权利。凤姐很聪明，虽然没有文化，但绝对是一个很有管理才能的人。把大家族管得多好，没有坏人。《红楼梦》里有没有好人呢？宝玉是好人吗？宝玉又不高考又不就业，整天和女孩子在一起混，最大的爱好就是吃女孩子的口红，最高的理想就是和女孩子一起，要死我们就一起死。父母如果生一个这样的儿子，不急死。贾宝玉如果在财大读书，早被开除了。宝玉不是好人。

曹雪芹不是写好人和坏人，他是写情感。先说宝玉的情。宝玉的情有两个词。情痴，痴就是注意力高度集中，与对象无关的东西全部都淡化，全部不知道。贾宝玉对情感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对功名、利禄、科举考试全无兴趣。所谓意淫，是超越皮肉之淫。严格来讲，宝玉不是爱某一个女孩子，不是爱黛玉、爱宝钗，他把女孩子当做整体来爱恋。在他的心目当中，女孩子就是一个美好的象征。她们的情感，她们的真率，她们的纯洁，他的感情是非常真的。

宝玉为什么有一点偏爱林黛玉，不是很喜欢薛宝钗？这和文化有关系。林黛玉住的地方，大观园叫潇湘馆，潇湘之竹，清虚，纯净，安宁，是道家文化的象征。他看淡功名，看重自我，返回内心。每当薛宝钗管宝玉，说：“你要好好读书，你不要这样疯玩。”宝玉就说：“林妹妹从来不说这种混账话，林妹妹说这种混账话，我就跟她生分了。”所以与其说贾宝玉选择了他的情侣，倒不如说他是在选择一种文化。薛宝钗的蘅芜苑，是一个儒家文化，薛宝钗是曹雪芹按照儒家标准塑造出来的。孝敬老人，关爱身边的人，很有上进心，很会处理人际关系。所以她才深得王夫人、贾母的喜欢，这是一种文化的选择。

《红楼梦》和《水浒传》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文本。《水浒传》是一个男权至上的文本，男人都是英雄，女人都是坏的，都是荡女，或者淫荡之妇。男人上梁山，都是被坏女人所逼的。没有潘金莲，武松不会上梁山；没有阎婆惜，宋江不会上梁山；卢俊义，大官人，本来是贵族，养尊处优，可是他的夫人和下人私通，他没办法也上了梁山。但《水浒传》里也有正面的女性形象，比如孙二娘，可是孙二娘有一个很可怕的绰号，叫母夜叉。母夜叉相当于女强人。问题是孙二娘开饭店，别人是杀猪，卖猪肉包子，她是杀人，卖人肉包子，这就比较可怕了。

《水浒传》里，女性被严重丑化，妖魔化。与之相反，在《红楼梦》里，女性是美的象征。贾宝玉有一个女性的宣言，他说：“女孩子是水做的骨肉，我一看就觉得清爽，透明。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一看就是脏，腐臭混浊，暴虐恶劣。”他书童说得更加厉害。书童陪着贾宝玉到私塾里读书，书里面有“女儿”这个词，男孩子要读，他的书童茗烟说：“‘女儿’这两个字很尊贵，你们不要随便瞎说，赶紧回去，把你臭口洗干净，去刷牙洗口。”他把女性当作一种神来崇拜。这在中国古代的角色当中是很少见的。四大名著里，除了《水浒传》之外，《三国演义》里几乎没有什么女性，像貂蝉，只是作为一个工具来写。《西游记》里女性都是妖，白骨精专门害人的，也是女人祸水的另一种版本。唯有《红楼梦》，把女性当做美的整体来写。这是很了不起的。关于《红楼梦》的宗旨有很多种，有阴谋说，有宫廷政变说，还有作者自传说，我认为是回忆说。曹雪芹在潦倒、举家食粥的时候，回忆他幼年、少年时候的闺情闺友，他的一帮女性朋友，他的一段恋爱故事。所以他有一种真情在里面。道家也好，儒家也好，宝钗也好，黛玉也好，都没有关系。关键是他写出了儿女的真情。虽然他有一个甄士隐贾雨村，将真事隐去，但这是一个幌子，像看电影一样，开始说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偶然，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