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术手法、艺术结构的层面来看，《水浒传》的结构非常美。它是板块结构。一个人物是一个板块，是一个列传。故事有始有终，但是章节的分列，是以人物为中心，以人物为主线的。开始是鲁达（鲁智深）的版块，2到6回；然后是林冲的板块（6到11回）。林冲，是《水浒传》里的主要英雄。京剧里专门有林冲的戏，野猪林专门写林冲。林冲几乎是一个比较完美的形象，也是一个悲剧形象。之后有杨志板块，杨志卖刀。宋江虽然是《水浒传》里的核心人物，但真正出场比较晚，到17回才出来。武松是浓墨重彩的，长达10回，武松打虎是家喻户晓的故事。

后来有一部长篇小说叫《金瓶梅》，是把《水浒传》里的武松专门拎出来。《水浒传》里，武松把潘金莲杀了，《金瓶梅》专门写这个故事，只写武松，写潘金莲，写武松的哥哥。可见武松这个人物的重要性。但武松也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物。他喝醉酒了，偶然把虎打死了，自己以为是英雄。他后来做了一些坏事，血溅鸳鸯楼，巴结权贵。而且他也是个好色的人。

这些人物的板块怎么连缀在一起，《水浒传》有一个很妙的方法，用“金锁”来连接板块。金锁可以是武器，比如把鲁智深和林冲连在一起的就是浑铁禅杖。因为鲁智深的武艺很高强，倒拔垂杨柳。他在街头舞很重的禅杖，下面的观众有一位就是林冲。林冲是80万禁军的教头，也是武艺高强的，惺惺相惜，是同专业的人。后来林冲被发配沧州之后，鲁智深在野猪林救了林冲，是林冲的救命恩人。

林冲和杨志都是英雄，都被逼上梁山，这里面有一个故事叫投名状。投名状是介绍信，是门票。当时林冲火烧草料场，杀死小人之后只有去投奔梁山。当时梁山的领导是白衣秀士王伦，王伦是一个小人，心胸很狭窄，是武大郎开店，凡是比他长得高，他都不要。他不想要林冲，因为林冲太厉害，太强悍，可是又不好拒绝。于是他提了一个很苛刻的条件，要他交投名状，让他七天之内要杀一个人，然后拎着人头回来才要他。林冲没办法，只有到下面守着。七天一直在下大雪，根本没有人走，杀不到人。最后一天，杨志出现了，最后他没有杀杨志，他俩一起都上了梁山。

《水浒传》里面最重要的两个人物是宋江和武松，连接他们的是炭火锨柄。武松被通缉的时候，躲在柴大官人家里，已经躲了很长时间，人家都已经烦他了。晚上很冷，他不能在客厅里享受炭火了，只能用铁锨搓一点柴炭放在院子里，烤火来驱寒取暖，很惨。武松正在烤火的时候，宋江被柴大官人带入上宾在屋里喝酒，中途出来到院子里小便，一不小心踩到铁锨的柄，把铁锨踩翻了，铁锨上面的柴炭溅了武松一脸，武松就生气了。俩人打了起来。《水浒传》里的惯用方法，是不打不相识，他们就是这样结识的。通过这样一个细节，把不同际遇下的不同人物的性格，写了出来。

《水浒传》的结构之美，最值得说的是“欲避之，先犯之”。所谓避，就是避免重复。写了一个鲁莽的鲁智深，就不去写鲁莽的李逵了。所谓犯，就是犯重复的忌讳。写了鲁智深，偏偏还要写李逵，犯这个忌讳。这是金圣叹的评点，他说别的书看一遍就完了，为什么《水浒传》百看不厌，就是因为他把108个人写成108个样子。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情，自己的气质，自己的形状，自己的声口。

比如说同样是刀，情节也是不一样。林冲是被小人陷害，买了一个刀，误入白虎堂。最后成了阶下囚，差点把命都丢了。杨志是泼皮无赖，在卖刀，说自己没有盘缠，回不了京城，把宝刀卖掉。他说：“我这个刀是祖传的宝刀，我毛发吹过去就会断，削铁如泥，杀人不见血。”牛二要试验，头发一吹断了，找了一堆铜铁切下去，削铁如泥，还想要试试杀人不见血，杨志说：“不能杀人，我们杀个狗行不行？”牛二说：“不行，要杀人。”这个时候，杨志才知道牛二是在耍赖，一时兴起，把牛二杀了，被逼上梁山。

《水浒传》之所以是一部反法治的小说，就是杀人如麻。《水浒传》里没有没杀过人的人，但杀人的方法不一样。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几拳下去把郑屠打死了，把手放在鼻子上，一摸没有气，已经死了。这个时候如果是李逵会怎么做？李逵是儿童智商，很傻，他会大大咧咧地说：“你这个屌人真不经打，一打就死了。”如果是武松，他会怎么做？武松做过小官吏，他懂得法律。他为他的哥哥报仇，拿到人证、物证，把案情调查得清清楚楚，自己掏钱请乡里邻居一起吃饭，包括他嫂子和王婆，当着大家的面，把两个人杀了，然后说：“你们陪我去投案自首。”整个过程做得有理有利有节。如果武松把镇关西打死了，他会说：“各位看官各位乡亲，这个人是我打死的。我现在去投案，你们陪我去。”可是鲁智深既不是头脑简单的李逵，也不是懂得一点法律的武松，鲁智深就是鲁智深。他粗中有细。周围人比较远，不知道镇关西死了。鲁智深说：“这斯你诈死，洒家回头再来找你理会。”说他是装死的，我还要回来，不慌不忙地拿起他的行李，走过人群，脚底擦油跑了。

同样是杀人。小说里写的各有情景，各有方式，各有性格，各有特征，绝不会把它混淆，这就是它的高妙之处。《水浒传》里的人物性格，不仅是文学院讲文学作品时的典型个案，大学心理学系心理学专业，讲人格气质类型的时候，也把《水浒传》当做典型的个案。这是它的艺术特征，是很强的地方。

最后讲《西游记》的解构之美。所谓解构，相对于结构来讲，比如建房子是结构，把各个建筑材料垒成房子是结构，拆房子就是解构，拆除，颠覆，拆解。

《西游记》是佛教故事，它解构的是佛教。首先，《西游记》的故事完全不能成立。他的故事原型，是玄奘和尚。唐代初年，唐太宗李世民时代，玄奘和尚真的是只身一人到西域取经，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大唐之后，皇帝给他奖励。他口述，他的徒弟把他取经的过程写成了一本书。可是《西游记》里，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团队，以唐僧为首，还有徒弟、一匹白马。唐僧的大弟子孙悟空有特异功能——七十二变，一个筋斗可以翻十万八千里。当时唐代的首都是长安（现在西安），到印度哪有一万八千里，也就几千里。

既然孙悟空这么厉害，如果唐僧真要取经，给孙悟空打个电话，说：“悟空你来一下，你今天上午到西天一下。”机票都不用买。上午去，可能中午就回来了。所以这个故事本身完全不能成立。哪里有长得像猪头的人，哪里有像猴子的人，它是对佛教的解构。

《西游记》的主人公不是唐僧，不是师傅，是孙悟空。因为他要用孙悟空写一个人成长的悲喜剧。

《西游记》是一部成长小说。人的成长有三个阶段：第一是放心，把心放出去。比如过完暑假，开学的时候，老师说同学们要收心，把放出去的心收回来。所以他大闹天宫，乱蟠桃会等，是小孩子的天性。第二是定心。要被约束，要戴紧箍咒，受各种各样规矩的磨练。第三是修心。这个过程充满挫折。

这个小说对我们有很强的现实意义。我们这一代叫做90后。90后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挫折。人如果没有挫折，那么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会有很多困难，会走很多弯路，这和教育相关。孙悟空历经磨难，师傅训他，动不动念紧箍咒，连傻傻的师弟八戒也骗他，有时候愚弄他，路上那么多艰险，都由他来承担，虽然他有时候也发脾气，但还是坚韧地挺着。这样一种成长的悲喜剧，一种挫折，是《西游记》里要告诉我们的。

《西游记》里的挫折、磨难，有一种程式化的倾向。程式，就是把它数量化。比如九九八十一难，本来到了八十难的时候已经完成任务了，取到经了，要踏上归程了。后来如来一算还差一难，又兴风作浪，把他们连人带马抛入河里，把经书全部打湿，拿出来又把它晾干。虽然有一种程式化，有一种概念化，但实际上要讲一个道理，就是说人从幼年到青年到壮年，从不懂事到成熟，必须要经过一些挫折，一个人能不能成功，就看他对挫折的耐受能力。

我最近看到一个材料，它讲西方的AA制。西方关系再好，哪怕是同学、兄弟、父子出去吃饭，都各自付钱。中国人肯定不会这样，中国人搞AA制，被认为太不讲人情。材料里讲了一个故事。在一次夏令营中，一个中国男孩和一个西方男孩同时脱离团队，遇到了危险，最后的结果是中国男孩子很不幸地失去了生命，西方男孩子活过来了，原因很简单，就是AA制。中国男孩子想，肯定会有人救我，老师、团队、夏令营的组织领导肯定会来救我，我得等着，不做任何努力。西方男孩子说这是AA制，个人负个人的责任，没有人来管我，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自己想办法。这就是面对挫折时的态度，《西游记》里其实已经告诉我们了。

《西游记》对佛教的另一个解构是八戒这个人物。八戒是佛教词，佛教有很多清规戒律，最少是八戒，还有三十二戒、三百零六戒。实际上八戒是八不戒。最基本的欲望贪吃，睡懒觉，睡到自然醒，有时翘课，作业也不做，经常挂科，八戒就是这样的人，这些都跟佛教的戒律相冲突。可是我们又很喜欢猪八戒，为什么？因为他使我们感到亲切，普通人所有的缺陷、欲望、小聪明、小狡猾，八戒都有，革命意志不坚定，老想回到高老庄做女婿，老想半途而废。他用一个能够靠近普通人的形象去解构佛教的清规戒律。

《西游记》最厉害的解构是对佛祖对如来的批判。唐僧师徒历经千辛万苦，几次出生入死，好不容易到达西天取经。如来有两个管经的人，一个叫阿傩，一个叫迦舍（叶）。阿傩和迦舍（叶）问：“你们有没有带人事？”人事是钱。唐僧说：“我哪带钱，取经还要钱？”阿傩和迦舍（叶）笑一笑，拿了一个很长的目录，把上万卷经往白马上搬。唐僧他们很高兴，拿着经就走。离开不久，一阵风吹过来，把经全部吹到地上。他们一看，傻了，都是白纸，一个字都没有。心想：我辛苦跑来取了白纸经，回去怎么跟皇帝交代。孙悟空心里有数，知道是因为没有给钱。他们唯一值钱的就是出发之前李世民送给唐僧的紫金钵盂。唐僧舍不得，但没办法，只能忍痛割爱，用这个换经。这个时候，如来说：“这个经是不能随便传的，当时我们去某人家念经，念了几天几夜，给他超度，他给了多少钱。这些经是要卖钱的，要养活一大帮人。”佛教本来是超脱，看清看淡钱财，助人普度众生，还用换钱卖钱。这本身就是一种讽刺。

还有孙悟空上天入地，一些佛教里的人物都在天庭居住，可是它讽刺的都是人间的事情。比如孙悟空很想做官，找玉皇大帝要官做，封“弼马温”，孙悟空很高兴，以为是很了不起的官，滋滋有味。后来有人告诉他，猴子能够避马的瘟疫，能够防止马得传染病。这个时候孙悟空觉得自己受骗了，大闹，最后没办法给他封了“齐天大圣”。名字很吓人，其实也是有名无实，没有任何实权的官职。天上也是有等级的，也是官本位，这是对人间的讽刺。包括李世民洒钱消灾、对各层官僚（武将文官)的讽刺，都影射人间社会。

吴承恩是明代人，深知明代朝廷的黑暗。他用《西游记》讽刺社会的腐败。《西游记》里有很多这样的故事。最厉害的是，每到唐僧师徒玩不开，孙悟空就找他在天上的朋友，天上的朋友也玩不开，最后找如来，靠最高的统治者解决问题，这是影射传统社会的人治。没有规则，没有法律，是最有钱的老大说了算。从制度层面到日常生活层面，从这种各种各样的缺陷层面，《西游记》都是借天上的事讽刺人间的事，既是对佛教的解构，也是对传统社会的解构。这个游戏暗藏着一种谜题。读这个书，读得很好玩，非常好笑。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找到它里面告诉我们的很深刻的道理。在好玩的表面解迷了，才把《西游记》看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