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版《牡丹亭》十年之旅(一)
我十年前2004年的时候已经来过一次南开,那是叶先生八十大寿,我来做一个演讲。那个时候青春版《牡丹亭》刚刚在台北首演完毕,到大陆来巡演。我讲到青春版《牡丹亭》,同学们都非常好奇,很热烈,说是什么时候带到南开来呢?那个时候我心里也在想,这么多同学都想要看这个戏,我心想说我要想办法弄到天津和南开来。我就答应说好,也很冒险,明年一定带来,那时还没准,因为我们来一次不容易,有八十几个大团体演三天戏。我们那个戏9个小时,每天3小时,所以我想那么大的戏带到南开,不过看同学那么热烈,我心里面已经在祈愿能够到南开来。
非常巧,我们第二年的时候就启动校园巡回,先在北大、北师大演完。在天津这个地方,大家都知道的天津可口可乐,他们老总是莫卫斌先生,他是香港人,对昆曲非常热衷而且非常支持,他听到我这个愿望,一口答应说可口可乐支持青春版《牡丹亭》到南开来演出,我们就这样成行,也是这个时候,五月天的时候。
我们第二年2005年就到南开演出。那时候还在老校区迎水道,迎水道礼堂有一点旧,没有吊杆这些东西,戏剧设备也没有,可是能够容纳1300个人。我们消息一出,一下子票就抢光了。不光如此,那些同学们我记得,蛮动人的一幕,很巧那一次演出我们录下来了,等一下我放视频给大家看看当年在南开演出的盛况。我记得同学们四五点钟就来排队,我们七点钟演出,还有人拿个大馒头,预备到这儿长期抗战,挤得满满的,1300个人像今天一样,石阶上面统统坐满了人。我记得那时候是侯校长在位上,侯校长主持,只有1300个同学,其他同学就很着急,一直往里面涌,要把门冲开,侯校长就叫校警一字排开把同学们挡住,那三天演下来真是盛况空前,热烈得不得了。后来我们走过三十几个高校,我问我们演员你们印象最深刻的是哪几个?南开绝对是其中一个,他们忘不了南开同学的热情。因为他们太热烈了,我们就说明年再来,后来第二年2006年又来了一次,还是一样爆满,可见南开同学对我们青春版《牡丹亭》很捧场的。
现在讲一讲我怎么做起昆曲来了。本来我是写小说的,可以说昆曲完全不是我本行。奇怪的是我跟昆曲的结缘,尤其跟《牡丹亭》的结缘,不能不说冥冥中真的相信(有)命运。可能也是年纪大一点,年轻时候不信命,要跟命运逆势而行,现在不能不信,好像冥冥中有一只手引导我这么走,后来才制作《牡丹亭》。
我真正第一次接触《牡丹亭》,是抗战胜利的时候。我在上海,那是我九岁多十岁的时候。很巧那一次梅兰芳他经过八年以后再回到上海演戏,那时候他已经八年不演戏,因为日本人来了他不肯演戏,八年后他回到上海第一次公演。你想想不得了,盛况空前。他很特别,他本来是京剧,他是伶界大王,平剧的伶界大王,当然他昆曲底子也很厚,所谓昆乱不挡,但昆曲他比较少演,他是以平剧为主,京剧为主。
那一次在上海很特别,他演了四天昆曲,在美琪大戏院,跟另外一个昆曲大王俞振飞先生,他们两个人在上海演了四天昆曲。后来我遇到俞先生,他才告诉我,为什么梅先生那一次会演昆曲。他说他八年没唱,他有点担心他嗓子调门不够高,调上不去。第二他的胡琴,跟他合作那个人,他们很讲究,一定有自己的胡琴,那个胡琴没跟着他。后来俞振飞先生就游说他,好了,那我们就演昆曲吧,而且笛王也在那儿,所以他们几个人就演昆曲。
因为他八年没演戏,又在上海演,不得了!黑市票卖一条黄金一张,很凑巧我们家有人送了几张票。我就跟着我母亲去看,那时候我也不懂,大家都要去看梅兰芳,后来我也去了。正巧那天晚上我看的就是《牡丹亭》的《游园惊梦》,所以冥冥中好像我跟昆曲第一次结缘的时候就是《牡丹亭》。刚好他跟俞振飞,好像演春香的是言慧珠,他们这几个大家演的戏,我不懂,小孩子不懂,当然热闹得不得了!可是很奇怪的是虽然不懂,昆曲的音乐那个很奇怪,尤其是游园那段〔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那段音乐非常婉转缠绵,小时候听了,就一直留在记忆里边,对昆曲就有印象。
后来到台湾去,台湾很少昆曲,有的也是一些曲社的曲友,台湾偶尔有几个折子戏演一演,像《游园惊梦》,还有《思凡》《下山》这些折子戏,很少演。我真正看到大型昆曲的时候,是第二次到上海。一路过来是这样,我到台湾去,到美国,经过39年,我第二次又回到上海的时候,是1987年搬回上海。没想到回去后复旦大学要我去做讲座,我在上海待了一个多月,我快要离开的时候,突然他们告诉我,上海昆剧院演全本《长生殿》,我兴奋得不得了。因为我知道经过“文革”,昆曲有十年断掉了,我以为昆曲没有了,没想到1987年我在上海的时候还看到上昆的蔡正仁跟华文漪现在两个大师,那时候——他们最盛年的时候在上海演出《长生殿》,我最后离开上海前两天我去看了。《长生殿》他们演得真是太精彩了,演全本,演完以后我记得我自己跳起来拍手,我没想到昆曲经过“文革”以后,居然在这个舞台上面还大放光芒。“大唐盛世”两个多钟头演完,天宝兴衰,不得了地感动,我跳起来拍手,观众已经走了我还在拍。
我想我那天晚上感动的不仅是看到他们上昆演得好,我是觉得,我们自己了不起的传统文化,像昆曲这样了不起的表演艺术,居然在“文革”以后还能够如此重放光芒在这个舞台上面,那种感动让我在激动之下还有许多感慨。那时候我就心想,这种艺术,那时候我完全没想到后来我会做青春版《牡丹亭》,我只是想,这种艺术绝对不能让它衰微下去。这是我们自己的文化,这个民族的文化瑰宝,是明朝了不得的一种文化成就,而且经过十年“文革”以后还能够这样放光芒。当时我有所谓的动心起念,有这个念头而已,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要来做昆曲,一点概念都没有。可是看了感动,实在感动,我觉得是那么了不得的艺术。
讲这么一个故事。当时上海看完我就到南京,我听说南京有一位昆曲大家就是张继青女士,张继青老师在南京,而且她有个外号叫“张三梦”。因为她演《牡丹亭》里面《惊梦》《寻梦》,还有《烂柯山·痴梦》最有名,我还托人,我去的时候她不一定在演这个戏,请她在朝天宫江苏省昆剧团那边演出,请她演这几折戏。那天晚上她就演这“三梦”。那是南京大学陈白尘先生、吴白匋先生带我去,正巧叶嘉莹先生就在那儿,我们一块儿欣赏张继青的“张三梦”,我们还跟叶先生一块儿照相,还跟张继青一起照,照片我还留着呢。我跟叶先生一块儿欣赏了很了不得的昆曲表演艺术家。我小时候在上海看梅兰芳的《牡丹亭》,后来这一次,经过39年后,又回到南京,又听张继青的《牡丹亭》,又是《游园惊梦》。所以这样子,好像冥冥中《牡丹亭》又来提醒我,尤其说这个剧,很了不得的艺术。尤其是张继青,可以说她《牡丹亭》的《惊梦》《寻梦》,她的表演登峰造极。我想昆曲艺术能够到那个地步,我是由衷地佩服她。这以后我就放在心里头。
后来在台湾,那时候已经开放两岸,很多昆曲的昆剧院,六大昆班都常常到台湾去演出,我有很多机会看很多他们的表演,后来张继青也去,蔡正仁、华文漪他们都去。我这个时候才是真正接触到昆曲,越来越觉得这个艺术了不得。可是同时昆曲的危机,当然昆曲的危机不仅是20世纪,老早就开始衰微了。昆曲它最兴盛的(时期)是晚明到清朝乾嘉这200多年,后来慢慢下来,当然有很多原因。这一次好不容易经过“文革”,昆曲慢慢起来了。可是到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因为外面很多商业文化都冲进来,而且这些第一线的老师傅们都渐渐到退休的年纪,中间有断层,我想因为十年,其实他们算起来不止十年,前前后后几乎十几年的昆曲断层。
昆曲这种艺术不是说能学就学,它是师徒之间手把手口传身授这么传下来的,一招一式这样传下来的。老师傅走了,老师傅不能教了,那个艺术就断掉了。像蔡正仁、华文漪他们的“传”字辈师傅,那时候有四十几位“传”字辈师傅,就是后来20世纪昆曲全靠他们传。那几个“传”字辈师傅身上据说有600折戏,可以会600折,到华文漪跟蔡正仁他们身上只剩下300折,再往下传就又是递减,很快就消失,这个艺术渐渐就快没了,再传下来,中间又有断层。而且观众也渐渐老化。90年代的时候,年轻人不看昆曲,很多传统戏曲也不看,尤其是不看昆曲,他们说昆曲就是“困曲”,睡觉的,因为它节奏很慢,而且唱的都是诗,比较难懂。所以观众也老化,昆曲也老化,演员也渐渐地老了,而且表演的方式也渐渐不大跟得上21世纪舞台的美学,我就想这样子下去的确会衰微。
那时候不光是我一个人,其实我们有一批爱好昆曲的人。海峡两岸暨香港都有,尤其是香港、台湾其实有一大批人老早就在很关心这个问题。我的朋友们,不是起始于我,其实我们在宣扬昆曲。我做青春版之前大概一二十年,在台湾那边有一批人,香港也有一批,也在推广昆曲,不过没有大规模推。大家都有这种焦虑,都有这种担忧,说是怕昆曲这样子衰微下去。那怎么办呢?我就在想,我们来吧,我们制作一个大的经典,制作一个剧目,以这个经典训练一批年轻的演员来接班。第二,借着年轻的演员、我们新的制作,来吸引一些年轻观众回到剧院来欣赏我们的昆曲。我们开始是这么一个想法。
我就刚好有个机会。2002年底我在香港,香港康文署邀请我去演讲,讲什么呢?讲昆曲。演讲4场,头一场在香港大学,还可以。下面两场有点麻烦,他要我讲给中学生听,而且他们在沙田中心,那个沙田中心有1500个座位,要讲给1500个中学生听,40多家中学,都是讲广东话的孩子,要我跟他们讲两个小时的昆曲,想让他们不玩手机、不讲话,那要怎么办?我教大学,后来我退休,大学我教了29年,我从来没教过中学,现在要我教中学是我教书生涯最大的挑战。要我来跟1500个中学孩子讲昆曲,怎么办?我在想。我想我一边讲一边示范演出,找几个演员来示范演出,也许他们有一定兴趣。找什么呢?我还要找几个年轻的俊男美女,后来我就定昆曲演讲题目,我说“昆曲中的男欢女爱”,就是为吸引那些中学生来看来听。他们就选4个,因缘际会,一选就选中我后来苏州昆剧院的这一波的小兰花班。小兰花班他们几个演员,尤其演柳梦梅那个男主角叫作俞玖林,选中了他,还有一个旦角——演溜金娘娘杨婆一个武旦也去了。反正4个就演几折,其中一折就是演《游园惊梦》,刚好就是俞玖林扮柳梦梅,一演以后,我们演了什么?演《思凡》《下山》,和尚跟尼姑谈恋爱。他演《玉簪记》里边的《秋江》,道姑跟书生谈恋爱。反正统统是这些爱情戏,而且是昆曲里边很有名的这些折子,演完之后那些中学生很起劲,没有打电话,也没……大家发问,明朝的时候为什么这么大胆!
课程简介
讲座一开始,白先勇先生追溯了自己与南开的缘分,回顾了青春版《牡丹亭》首次在南开演出的盛况,南开同学的热情让他印象深刻。
小时候在上海偶然目睹梅兰芳与俞振飞演出《牡丹亭》中的一折《游园惊梦》,开启了他与昆曲的不解之缘。之后,蔡正仁、华文漪的《长生殿》,张继青的《牡丹亭》等演出,更让他感受到昆曲的艺术魅力。
但彼时昆曲已渐渐衰微。为了重振昆曲艺术,吸引年轻观众,青春版《牡丹亭》应运而生。
为了打造经典,白先生领导的创作团队遵循“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守旧,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的原则,将昆曲的古典美学与现代美学相结合。再加上演员的严格训练,精心的舞台、服装设计,“只删不改”的剧本编排等各方面的努力,使青春版《牡丹亭》为观众所接受和追捧。
十年来,青春版《牡丹亭》巡演海内外,不仅让昆曲在舞台上焕发青春活力,把大批年轻观众拉回剧院看戏,也培养了一批昆曲青年演员,为昆曲的传承与弘扬做出了贡献。
讲座过程中,白先生还和南开的同学分享了剧团在世界各地演出的精彩照片和视频。
(视频拍摄于2014年)
- 青春版《牡丹亭》首次在南开演出的影响如何?
- 白先勇与昆曲的结缘
- 1987年白先勇观看上海昆剧院的《长生殿》,有什么感受?
- 白先勇观看张继青的《牡丹亭》
- 传承昆曲面临怎样的危机?
- 白先勇为香港学生讲昆曲时,做出了哪些努力?
- 白先勇为什么选择俞玖林和沈丰英作为男女主角?
- 青春版《牡丹亭》是如何进行剧本改写的?
- 青春版《牡丹亭》成功的因素有哪些?
- 青春版《牡丹亭》的美学思想是什么?
- 青春版《牡丹亭》的舞台背景为什么使用柳宗元的文章?
- 在《离魂》的舞台上为杜丽娘设计红长袍子的意义是什么?
- 青春版《牡丹亭》在国内的演出场景
- 青春版《牡丹亭》在国外的演出场景
- 青春版《牡丹亭》演出的视频分享
- 白先勇认为应该如何传承和发展昆曲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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