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和大家一起探讨一下我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大家知道我就是做城市考古出身的，然后20世纪90年代博士论文就是做这个题目,以后又接手二里头遗址，有一些思考，一直到现在。今天就是想把我博士论文之后的一些对中国早期城市的整个脉络性的一些心得，和大家一起交流一下。用了这么一个题目，实际上等于说是我博士论文做完之后十几年以来的一些进一步思考，可以和大家一起来看看。题目大家感觉挺新，但我个人认为不是什么新论，实际上在这之前不同的学者从不同的侧面都提过，但是没有人提得这么明确而已，而且这些材料也不是什么新材料。那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觉得大家如果在这个讲座里有点收获的话，不是知识层面的，而是方法论层面的这种东西。就是我们怎么来看一个问题，怎么从材料获得结论，是希望从这方面和大家一起探讨一下。那么这样来说既不是新论，但同时又不是炒冷饭，而是从旧的材料里边，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材料里边如何提炼出自己认为可能更符合历史真实的这样的东西，这又有一个方法论的问题，就是说我只能说是自己认为更接近于历史真实的东西。今天给大家讲的不是说我告诉大家历史真实，而是我眼中的中国国家早期城市，大家说是不是这样的。包括《何以中国》都是这样的，就是说不是说灌输你一种定论，而是很明显，许多东西到现在为止是没有定说，我们只能是靠从材料出发，靠逻辑，靠严密的推导过程，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来，是吧？就等于说这是一套做学问的方法，希望从这个层面和大家一起探讨。

好，那么下面我们说要做一件事的话，我们就首先不做学问，要做一篇论文，思考一个课题。首先就是一个概念的问题，就是我们说这些东西，整个城市、村落、聚落（城），还有没有城圈的聚落，通通都混在我们这个思维里边，那么它是一个怎么样的逻辑关系？我们说这里边有两大范畴，如果从社会发展阶段上来说，那么整个就是说先有村落，后有城市，城市和村落是从社会形态来看，这是两个大的范畴，是具有先后承继关系的。同时从聚落形态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又把它分成有城圈的聚落，我们叫设防聚落，没有城圈的聚落，我们叫非设防聚落，是不是这样？但是在以前，许多人都把有城圈的聚落跟城市混淆了。并不是所有的城市都有城圈，并不是有城圈的都是城市，这个特别好理解吧？就是说它完全是从两个范畴来说的，现在我们在文明探源这个过程里边，就有好多是把城墙当成文明的一个要素，实际上我们区别村落和城市是看它的内涵，而不是外在的形式。但是如果要是从外在聚落形态来看，那就是它分成有防御设施和没有防御设施是吧？这个是很好理解的。现在的许多城市就根本没有城圈，因为不需要了。以前民国，晚清民国时期的村落还有墙围子，因为需要防土匪，是吧？或者是防洪水什么，这个非常容易理解，所以说我们今天讲的出发点就是从这儿开始的，是大都无城的，就是以这个为基础的。

我们如果从整个人类发展史上看，社会结构经历了一个从简单到复杂的这么一个阶段，有阶段性的变化。我们看最底层的那就是村落，最初只有村落，我们说把现在我们国家的中西部的普通村落拿出来和2000年前铁犁铧发明之后的汉代的村落相比，好像几乎没有什么差别，都已经开始犁耕了那种，但是我们能说中国没进步吗？我们如果看一个国家，一个政体的发达程度，只能看它的都邑，就它的金字塔的塔尖，是不是这样？我们2000年前看西安，然后等于说现在你就得看北京，我们才能看出现在这个国家和政体的最高层次的东西，道理是一样的。我们探究这个正好是从大体平等到逐渐社会复杂化，到不平等，这么一个演变的过程。就是这个所谓从万邦，“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邦”，一直到秦汉时候，整个一统，国家越来越少，等于说这个都邑越来越大，是吧？就整个都是连在一起的，这是我们一个认知的基础。

然后我们看刚才说的就是这样一个脉络，我们现在倾向于摒弃以往的一些大家耳熟能详的提法，封建社会，奴隶社会这样的，今天限于这个专题，我们就不做这个展开了。现在我们倾向于用偏于平和的邦国、王国和帝国时代这样的概念来涵盖，就是说中国古代史对于国家产生之后的这样一个阶段。这是刚才说的社会组织，国家由多变少，权力中心都邑由小变大，基本上是这样一个框架。

考古人习惯于分期，我们把我们所走过的这段时间分成了这么几个期别，首先就是肇始期，然后实际上我讲大都无城，基本上是从二里头开始的，但是我们还是想二里头之前的这个发展阶段的，我们想做一个序曲，来看看它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大都无城这个阶段上来的。

我们看从仰韶后期到龙山时代，等于社会复杂化加剧，一些聚落开始有围垣，就是设防聚落越来越多，这个就是我们所说的第一阶段肇始期。这张图给大家放就是整个东亚大陆，大体上如果按照筑城技术来说，城址可以分成三大系统。我们看第一个类型是基本上在黄土地带的黄河中下游，是一种版筑的、质地非常好的那种黄土，然后夹板里边再夯筑城墙，甚至现在北方的大棚，蔬菜大棚都用这样的技术，这是一脉相承的。这些技术都是因地制宜的产物。我们看南方水乡或者是湿地地区的，就是用堆筑，就因为它本身泥土含水成分比较高，几乎就是成泥状，膏状，然后用个畚箕一点一点挑来，挑来往上一堆，一放，用工具稍微拍一拍，整个干了之后相当坚硬，几乎不亚于黄河流域用夯具夯的那样一种质量，这是第二个类型，堆筑。第三个类型就是我们看偏北的，内蒙河套地区，长城地带的那一带，石头山比较多，所以说就用石头，用碎小石头来砌，这又是一种类型。我们说现在最著名的就是石峁遗址，这些大的遗址都标上了，这里就不过多讲了。

我们稍微展开一下，先从南方看。我们看南方水乡地区，这是湖南的澧县城头山，一个比较典型的圆形的围垣聚落，我们看它现在还有一些鱼塘，现在地表上还是有水的这种区域，当时整个这个城墙的周围就环绕着壕，博士论文中我叫它以壕为主，就是城壕并重，以壕为主，这是江南水乡的特色。现在看来我们也有不少学者指出，长江流域的许多城址恐怕更多的是用来防洪的，一个是防洪，再一个就是交通，整个还可以行船，是吧？大体上是这样一种情况。但是这些城址只是出现在社会复杂化这个过程中，也不排除它有防人的这种功用在里边。但是南方地区因为堆筑，根本就没有夹板这样一个东西，堆筑这个坡度比较缓，甚至40多度的，所以说如果不靠这个外边比较宽的壕，城墙很难独立的起到防人的作用，是这样一种情况，这是一种类型。

然后我们看中原地区。中原地区到了我们说的庙底沟二期这个时代开始，整个中原地区就是叫逐鹿中原的局面就开始了。整个就是各个地区的人群开始向这集中，然后逐渐逐渐大概是天下之中这个概念已经有了，大家都希望能在这块热土上建功立业，然后把自己的根扎下来，所以打得非常厉害。我这上面说的公元前2400年到公元前1800年这一阶段，这些我们就画了三大方向的这个人群，实际上还复杂得多，我们看是这样一种状况。到了二里头崛起前夜，我们看中原腹地是以嵩山为（中心），周围的豫西、豫东这一带，我们看逐渐逐渐的就是几个，本来是大体上共存的是有敌对关系的这样一个中心聚落，比如说登封王城岗、禹州瓦店和新密古城寨，像这样一些地方性的实体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我们读了好多书，有不少学者把王城岗推定为禹都阳城，以前只发现小城，小城是禹都阳城，因为小城太小，都没有二里头的一号宫殿大，后来就是大城发现之后就说，大城才是禹都阳城，小城是禹他爸，鲧住的城，然后到禹才开始建成大的城圈，有这样的一些历史解说。但是我们看王城岗到瓦店，瓦店到古城寨也就30多公里，也就是现在的中国的一个县城到另外一个县城的距离，基本上就是这样的。而且我们看，从它的资料采集什么看，它们基本上很难说谁统御着谁，谁是一个中心，另外两个中心受另外一个大中心的统御，它是面积上都差不多，甚至瓦店比王城岗还要大一些，这样的。那到了大约距今3900年左右，新砦这个都邑，在这几个城址纷纷退出历史舞台之后，它开始做大，达到100万平方米的这样一个面积。所以我说新砦是非常令人瞩目的，新砦应该是中原文明崛起中的一个关键点，应该是二里头的一个前身，大体上是这样一个认识。

刚才说的第一种类型就是版筑城墙，大家看这航片，看这城墙方方正正，是吧？这个是跟今后中国古代都城是一脉相承的，我们看这个剖面最高的地方，这古城寨城址最高的城墙距地表还有16.5米，按现在的楼算是五层楼高，请想象一下，不得了。大家看的这个小版筑跟搭积木似的，还没有那种大版筑，我们知道春秋战国时期那种大版筑，大版筑一下两个板一夹，中间就是说比较接近垂直的那样的城墙就夯起来了。现在大家看，搭积木，然后最下边五块是吧？这上边四块，这上面三块半，这上面一点一点地，利用这种收分一点点往上，就是搭积木一样，所以说今天看来建筑技术还是偏原始的。但是版筑没有问题，这都是因地制宜的产物。

我们看这个，最近非常令人瞩目的一个大城发现，神木这个石峁遗址，是现在整个史前时代规模最大的城址，已经超过400万平方米了。那么大家知道在陕北榆林地区，石头城就是用这些小石块稍微加工就这么砌起来的，这是第三种类型的。出了一些玉器。这是我们到现场考察的时候拍的，大家看这个地形大势就跟刚才水乡和华北大平原这种平地的完全不一样，非常有意思，这个也就不多说了。

然后今天就切入正题。这个题目定成这个“大都无城”，那么说的是什么？说的是中国古代都城的早期形态。早到什么时候，我们现在先界定这个都城，按照刚才给大家放了一些，我们相信有些已经可以称为都城了，就有一些就是邦国，就是邦国时代那个小国，都是地域性的这种邦国，那么广义上有些中心聚落也可以称为都了，但是真正的这种，就是说真正意义上这种都城恐怕还得是这种像二里头这样的，我叫它“最早的中国”，大家都知道，或者叫“国上之国”。如果说那时候有国家群的话，它在这个国家群上面基本上处于一个盟主的这种地位，是吧？所以说可以叫它广域王权国家，可以统御一个比较广的范围，这么一个比较更高阶段的国家。

我们看，从二里头开始，这些都邑有什么样的特征？如果说多年以来大家耳熟能详，甚至现在还在学界占有主流地位，权威学者认为的是什么？是都城一定要有城墙。大家学的基本上是这样，都城一定要有城墙。城墙是都城的一个政治性标志，是吧？是不可或缺的一种标志。通过梳理，我们就发现整个中国古代早期都城，如果从二里头开始，从二里头到东汉洛阳城，大家看看这2000年的时间里边，有一大半以上的时间，主要都城根本没有城墙。我说这大都城是指外郭城，是吧？宫城肯定是有的，我在《最早的中国》里边都说了，因为宫城具有封闭性、排他性，宫城绝对不是像姜寨那种大广场一样，谁都可以进去发几句话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