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莎士比亚的过人之处。为什么？因为1596年是一个宗教力量非常强大，宗教势力无所不在的时代。至今，西班牙、意大利等国家，天主教势力都还是非常强大，四百年以前更加如此。基督教信奉的《圣经》讲到，女人是从男人的肋骨当中创造出来的。人犯了原罪，原罪的根源在于女人。所以在欧洲中世纪，女人的地位非常低下。1918年，英国才开始给上了年纪的女性选举权。1928年，青年女性也享有选举权。像英国文艺复兴鼎盛所在的国度，实际上女人的地位也不是那么高。

我们今天说莎士比亚塑造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一个代表了文艺复兴时代的新的女性。但如果仔细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就会发现莎士比亚骨子里还是一个非常传统、非常保守的人。在《威尼斯商人》这部戏里，莎士比亚实际上并没有跳脱他的时代局限。尽管莎士比亚体现了新的时代，但是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里面，包括《威尼斯商人》，这个时代依旧是以男人为中心的，女性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放。以人为本，平等、自由、博爱，针对的还是男性。鲍西娅让求婚者挑选三个匣子，这是她死去父亲的遗愿，她不能够违背父亲的遗愿，这就是当时制度的限制。她必须得女扮男装，因为女人还不能公开地抛头露面，更不能到法庭上为别人打官司，这都是莎士比亚的时代局限。二十世纪后期开始有女权主义或者是女性主义的批评，他们对莎士比亚是非常诟病的。

夏洛克，实际上《威尼斯商人》并不是唯一的名称，还有一个名称叫《威尼斯的犹太人》，说明在莎士比亚心目当中，最终的人物真的是威尼斯的犹太人。1598年，他申请出书时登记的名称，不仅仅是《威尼斯商人》，还有一个小标题，又名《威尼斯的犹太人》。因为当时马洛有部戏叫《马耳他的犹太人》，非常成功，所以这启发了莎士比亚。

《威尼斯商人》是1589年写成的，1590年左右开始上演，演出非常成功。这个犹太人塑造得非常成功，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典型。他是世界文学作品的“四大吝啬鬼”之一。如果只是从“吝啬鬼”这个角度来看，低估了它。它的意义绝对不在于吝啬鬼这方面。实际上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商人，但他更重要的身份是一个心存积怨的犹太人，最后当然是一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倒霉鬼。

我们还是要把犹太人的身份以及他当时在威尼斯的遭遇结合起来看。他为什么会跟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签所谓的“一磅肉”合同，是因为他想找一个报复的机会。因为他平时受到太多的欺负，他说他“憎恶我们神圣的民族，甚至在商人会集的地方当众辱骂我，辱骂我的交易，辱骂我辛辛苦苦赚下来的钱，说那些都是盘剥得来的腌臜钱。要是我饶过了他，让我们的民族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夏洛克不仅仅是一个吝啬鬼，如果只是把他看作是一个吝啬鬼，实际上完全低估了莎士比亚所塑造的人物的意义，我们要把他放到民族、宗教的背景上理解。

他说：“要是我饶过了他，让我们的民族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可见，他受到了什么样的不公待遇。安东尼奥好几次在交易所里骂他，说他盘剥、剥削，犹太人只能忍气吞声，“你骂我是异教徒、杀人的狗”，骂得非常不堪。不仅仅将唾沫吐在他身上，还吐在他的脸上，还用脚踢他。没有一点自由、民主、平等的概念。他的心里是多么怨恨，“好像我是你门口的一条野狗一样”。就是因为他有这样的怨气，所以他才会要那一磅肉。他说这磅肉比起三千块钱来是没有用的。他说“肉又不能吃，但是可以出我心口的怨气。他曾经羞辱过我，夺去我几十万块钱的生意，讥笑我的亏蚀，挖苦我的盈余，侮辱我的民族，破坏我的买卖，离间我的朋友，煽动我的仇敌”。这是深仇大恨。夏洛克实际上不是一个人，他后面是一批人，犹太人当时很多散落在欧洲，包括威尼斯，所以更多的是民族的概念。那么他要复仇，他说“实际上我学的就是你们基督徒”。还有根有据。基督徒如果受了欺负怎么样？要报仇。那么“我现在作为一个犹太人，我就要按照你们基督徒的样子来报仇，我一定要按照你们的教训实施，而且还要加倍奉行”。

方平作为一位了不起的翻译家，他将夏洛克的意义定义为是英国舞台上第一个人性化的、有血有肉、有自己个性的犹太人。很多学者都认为，夏洛克在倾吐不平之鸣的时候，不再是一个放债的人，而是整个被迫害、受苦受难的犹太民族。

但是莎士比亚对犹太人的态度，也是值得我们玩味的。一方面他写这个戏，实际上是为了迎合当时的英国观众。也跟当时英国人对犹太人的态度有关。欧洲民众对犹太人一直是非常歧视的，如希特勒对犹太人的大屠杀。马洛《马耳他的犹太人》，实际上也是把犹太人写得非常恶贯满盈，十恶不赦，是背信弃义的人。在土耳其人兵临城下的时候，他为了保全自己，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女儿，让自己的女儿改信伊斯兰教，然后又把她杀掉。后来又准备了油锅报复其他人，最后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

1594年英国皇室发生了犹太御医事件。犹太御医皮劳斯被爱塞克斯伯爵诬陷，莎士比亚就利用犹太御医的热点，迎合了当时英国民众的心态。但是莎士比亚的伟大之处在于他的角度跟马洛不同，马洛笔下的犹太人是十恶不赦的，但是莎士比亚对犹太人还是很同情的。

这段话读了以后，都会感到夏洛克说得非常有道理，振振有词，非常有说服力。

最后是一男一女的对决，也是这部戏的高潮，非常有意思，在第四幕的第一场。

第一场就是法庭的辩论，前面也做了很多的铺垫，公爵劝他，众人都劝他，是不是你放弃了，你要做一个好人？夏洛克说不行，他态度非常坚决，“我对于安东尼奥抱着久积的仇恨和深刻的反感”，一口回绝，因为我对他实在是仇恨满怀。希望我能够慈悲为怀，做不到。然后安东尼奥说“我给你三千块，原来是我借了你三千块，能不能我加倍还你”。夏洛克说：“即使六千块钱的每一块钱都可以分成六份，每一份钱都可以变成一块钱，我也不要它，我只要照约处罚。”他反反复复地强调“我一定要拿到这一磅肉”。他还在磨刀霍霍，这个场面越来越紧张，后来的结果就都知道了。

最高潮之处实际上是鲍西娅跟夏洛克的六个回合，跟前面有重复，更多是对高潮的推进。鲍西娅是先扬后抑，她是欲擒故纵，那么夏洛克是步步入套，最后结果非常惨。

鲍西娅先是肯定他的合法性，希望他能够慈善。夏洛克说，“我只要求法律允许我照约执行”。鲍西娅说，“他们愿意出三倍钱还你呢”？夏洛克说“不行，不行，我已经对天发过誓”，“即使把整个威尼斯给我，我都不能答应。”他心中的怨气怎么也消不掉，钱对他来讲已经不重要了。所以夏洛克绝对不是一个纯粹的或者说我们理解的吝啬鬼形象，实际上我们并不能够从吝啬鬼的形象来理解。

第三个回合，鲍西娅说“那么好，你要找个医生来，因为你要割肉的话要有伤口”。夏洛克说，“法律上，往合同上写吗？合同上好像没有这句”。鲍西娅说“既然没有这一句，我同意你割肉，但是你不能流血”。夏洛克一下子傻眼了。这是一个大的逆转。这个非常关键，高潮就是这个时候。前面我一再的铺垫，你发发慈悲好不好？我给你钱多一点儿，五倍怎么样，什么都不要。那么你看他开始往下退了，你就给三倍给我。三倍？三倍不行，鲍西娅说“我可以让你履约，你只能够履约了”。夏洛克说“那么三倍钱要不到，那我是不是能够要回本钱”？鲍西娅也拒绝了，还是要求坚决履行合同。

夏洛克节节败退，退到后来，说“我不打这个官司了，我收回去，我把状纸收回去，我不打官司了”。但这个时候为时已晚。鲍西娅定他的罪了，运用直接的、间接的手段危害威尼斯公民。最后是公爵判的，判决一半的财产归安东尼奥，一半没收。安东尼奥好像很仁慈，他说“我接管另外一半，还有一半将来给他的女儿”。但是还有一个条件，这个条件更恶毒了，要他改信基督教。这一点又回到一个高度了，不是简单的一个钱的问题，是一个民族的、宗教的冲突问题。

这部戏，按照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巴萨尼奥跟安东尼奥的关系到底怎么样？环球剧院的演出大概不会表现这个。但现在很多莎士比亚的演出会突出这一点，好像把他们描写成“同志”的关系。为什么？在法庭上巴萨尼奥就说，“我是非常爱鲍西娅的，但是我更爱你，我为了你，我宁愿牺牲鲍西娅”。还有人说安东尼奥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一个非常忧郁的人。文章开篇说这是一个非常忧郁的时代，忧郁的天。

《威尼斯商人》中有很多警句。但我们要从戏剧角度来讲，更要看的是演员的表演。

莎士比亚的戏，它的文学性非常强，实际上跟剧场性有关。当时的剧场，舞台跟这个地方差不多的，是一个没有幕、没有布景、没有道具的空旷舞台。在空旷的舞台演两三个小时，就要看剧本的剧情、剧本的文辞，还有演员的表演，这是最关键的。

当时的情景，有人通过绘画表现出了演出的情况。当时是在下午，剧场是露天的，也没有灯光，一切的表演都非常的朴实。没有灯光照明，没有装置，一个光秃的舞台。就是靠情节。这里面有很多的情节，就不具体说了。

情节很多。几个演员不可能一直在台上说。下去了以后，上来的两个人怎么办？又接不上去。另外两个人物就要开辟一条情节线出来，所以主要的情节线看起来是巴萨尼奥跟鲍西娅的恋爱，但是安东尼奥跟夏洛克的借债纠纷更重要。

除此之外，还有罗伦佐跟杰西卡，也就是夏洛克女儿的恋爱，还有两个仆人的恋爱。

还有地点，它绝对跟法国的古典主义不一样，它的地点是灵活多变的。

更重要的是，这些台词。这是《亨利五世》里的开场白。“我们这个‘斗鸡场’容得下法兰西的万里江山？”斗鸡场是很小的，亨利五世跟法兰西有关系。所以小小的斗鸡场，怎么能够容纳下诺大的法兰西呢？“还是我们木头的圆框里面塞得进这么多将士？……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圆圈，凑在数字的末尾，就可以变成一百万。那么，就让我们凭这一点渺小的作用，来激发你们的庞大的想象”。

所以我希望在座的不要带着在文化广场看歌剧、看音乐剧的想法，要有富丽堂皇的布景、非常华丽的服装。但莎士比亚戏的特点是服装可能还不错，但绝对没有富丽堂皇的布景，也没有变幻多端的灯光。需要我们带着想象看戏。“发挥你们的想象力”，用你们的想象力“来弥补我们的贫乏吧——一个人，把他分身为一千个，组成一支幻想的大军。我们提到了马儿，眼前就仿佛有万马奔腾，卷起了半天的尘土”。这是靠你想象的，所以跟中国戏曲的美学精神非常一致，“把我们帝王装扮得像个样儿，这也全靠你们的想象了” 。

我们的演员可能穿得很普通，很一般，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演一个戏会有不同的服装。那个时候好多的戏是演员自备服装的。“凭着那想象力，把他们搬东搬西，在时间里飞跃，叫多少年代的事迹都塞在一个时辰里”，这是《亨利五世》的开场白。我用这个开场白结束今天的讲座，希望下一次来看环球剧院的演出的时候，能够再开动我们的脑筋。

我想在座的如果经常看我们传统戏曲的话，应该一点问题都没有。习惯于看音乐剧的，看话剧的，可能会有一点难以入戏，因为全部要靠我们的想象力，但是这些演员都是身经百战，身怀绝技。所以那一天的演出一定会非常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