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形势，他说：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yì）。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只有那些党人、结党营私的人“偷乐”。从屈原的诗来看，楚国当时是塌方式的腐败，这些党人结党营私，屈原等于孤军作战。现在有个词叫逆淘汰，最后把他逼得跳了水，整个楚国一片黑暗。所以他说这些党人在这“偷乐”。“偷乐”不是偷着乐，是苟且偷生，在这儿寻欢作乐，结果“路幽昧以险隘”，他们走的路是一条幽暗不明、暧昧不明、又黑暗又危险又窄的路。为什么念“险隘（yì）”？第一，“险隘（yì）”跟下边“败绩”押韵。第二，中国语言是有变化的。在最古老的时候，凡是同一个音符的，或者同一个右文的，都读同样的音。“隘”，左边是耳，右边是益。利益的益，溢出来的溢……好多都念yì。后来语言分化了，有的念ài。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岂”——哪是。哪是我自己怕遭到祸殃。“惮殃”，遭殃。我是“恐皇舆之败绩”。“皇”还是大，我怕伟大的车辆“之败绩”，“败绩”就是翻车，“皇與”表示国家。看到党人这样做，看到国君这样信任他们，我不是怕我个人怎么样，我是怕我们国家被颠覆，我们国家失败。把车代表国家经常有。比如俄罗斯三驾马车，比喻三个人领导国家，也是这个意思。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忽”，还是快，快速地奔走。“以先后兮”，屈原在国王的前后奔走，劝说他，向他进谏。“及前王之踵武”，“及”就是追得上。“踵”，就是脚后跟。“武”就是步武，迈步子叫武。让他追上尧、舜、三后（夏禹、商汤、周文王）的脚步，走到正路。

“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荃”本来是一种香草，这里指楚王。楚王有很多缺点，他对他的缺点进行批评，进谏说你不要这样做，但是还是把他视作香草，把他视作美人。这就是爱国的、忠诚的感情在君臣关系上的体现。可是他说这个“荃”（国君、君王）“不查余之中情”。他不理解我，不体察我内心真正的感情，就是“中情”。

“反信谗而齌怒”，反而信小人的谗言，党人的谗言，那些人整天说我坏话。而“齌怒”就是暴怒。本来忠心耿耿，反而被误会，所以司马迁在《屈原列传》里说“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国王的耳朵太聋了，听不到好话，听不到我的好话。“疾”就是恨。“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讲谗言的这些人遮蔽好人。“邪曲之害公也”——那些小人、那些弯弯绕的人祸害公正的人。“方正之不容也”——我这么方正的人不能见容于朝廷。“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把自己的忠心、把自己的智力都献上。“以事其君，谗言间之”——这些小人离间他和国君的关系，“可谓穷矣”。说“信而见疑”——他是最忠诚的，但是被怀疑。“忠而被谤”——他是最忠诚的，但是被诽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所以当时屈原真是走投无路，所有人结党欺负他。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

“謇謇”就是多言貌，唠叨，絮叨。我知道我话太多，跟国君说得太频繁了，会给我个人带来惹祸，不如金人三缄其口，明哲保身。但是“忍而不能舍也”，我忍住这种想法，我不能舍弃我对祖国的义务和忠心。

“指九天以为正兮”。“九天”有几种说法：一种是九重之天，特别高；一种是除了中央以外，东南西北，再有四个角，就是上天。“正”，通“证”。上天给我作证，都发誓了。

“夫唯灵修之故也”。“灵”就是善。“修”就是美。灵修之人指楚王。他说上天给我作证，我謇謇进言，不避患难都是为了我们的国君，国君代表国家。

下边两句是衍文。古代没有印刷术，也不能复印，只能抄，他从别的诗里抄了两句：

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离骚》除了乱之外，全都是四句一小段，四句是押韵的。后两句突然出来是不正常，但是搞古代典籍的整理有一个原则，就是不能改，只能在注解里说明，这两句是衍文，是多出来的。所以我把它标黄，不讲它。

然后他说：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初”就是当时、以前。以前你既然跟我已经“成言”。“成言”就是约定。已经约定了我们走什么样的政治道路，后来你“悔遁而有他”。你后悔了，你逃避了，有了其他的想法。

我本来应该跟你分离的，你既然不按我说的做了，我可以离开了。先秦的时候，不是秦以后的中央集权制。先秦有句话叫朝秦暮楚，张仪就是搞连横的人，早晨还在秦国做官，晚上到楚国去做官，楚国就用他。楚才晋用，楚国有才能的人到晋国去做官。那时候是流动的，大一统之后才不流动。扬雄在《解嘲》里说，现在你有再大的本事，都能逃得出皇帝手下吗？“东南一侯（应为：尉），西北一尉（应为：侯）”，皇帝说要通缉你，你就完了。中央集权以后，人才流动等确实是比以前差。“余既不难夫离别兮”，我可以到别的国家去，我可以走，其实不难。但屈原太爱国了，这里有很复杂的原因，也曾经引起很多热闹，在80年代是一个讨论的热点。他说我不难于离开楚国，可是“伤灵修之数化”，我还不能走。“数（shuò）”就是屡屡地。我感到伤心的是国王、君王你变化太多，不按我所提的正确的改革意见走。

到这儿又是一小段，讲屈原以史为鉴，向国王进谏，结果反遭暴怒。

下边话题岔开，说：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既”，已经；“滋”就是种。“畹”是土地面积单位，30亩为一畹，是个约数。我已经种了270亩的兰。

“又树蕙之百亩”。“树”也是种。“种”是种草本植物，“树”是种木本植物，但是又可以通用。我又种了100亩的“蕙”，蕙草。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我一畦一畦地种着“留夷”和“揭车”，这都是香草。

然后又夹杂着“杜衡”，也是香草；“芳芷”，就是香芷。这都是象征。屈原是一个政治家，当过左徒，相当于宰相，又当过最高的教育部长，叫三闾大夫。这里实际指的培养人才，他没时间去劳作、去种这些，都是象征意义。中国是一个有传统的国家，典故太丰富了。“余既滋兰之九畹”，中文系主任、二级教授邢公畹先生，语言学家，公畹是他的字，他的名叫邢庆兰，就是从这儿来的。梅兰芳，字畹华。《离骚》本身成为一种经典之后，会给后人带来无穷的影响。用种香草、种香木来代表自己培养人才。本来楚国整个的王族是熊姓，熊姓里边又分出几族来：屈、昭、景，是楚国的三大族。这三大族子弟上学的地方叫三闾，三闾大夫就是学校的校长。屈原管教育工作，所以说培养人才，培养贤才，培养学生。

然后他说：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冀”，就是希望。现在还有个词叫希冀。他说，我希望这个枝叶非常峻茂、高大、茂盛。

“愿竢时乎吾将刈”。它们成长了，成熟了，“竢时”——等到收获的季节到来，“吾将刈”——我就要收获了，割它们。割，就是收获，把他们用到政治上去，用到朝廷上去，成为国家栋梁。可是这些学生在当时黑暗的环境下，完全都变质了。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就是枯萎了，死了，“绝”，命绝，这有什么关系，我们有理想的人、有节操的人不怕死！

“哀众芳之芜秽”。可是他培养的这些学生变质、污秽，没有香气了，跟那些坏人沆瀣一气，这是最伤心的。我也教了30年书，学生确实是各式各样的，我们都盼着他好，但是有的人确实让你伤心。不过这也不是现在才有，但老师觉得我培养的这些人怎么能这样。

这一段就是说他培养人才，但是叹其变质，社会的影响太大了。

下面接着说：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

现在他说社会环境。这些党人、小人、世俗的众人都是“皆竞进以贪婪兮”。竞争、进取、积极地追求利益。“以贪婪”，非常贪婪。

“凭”，全然。“厌”是满足。最早是吃东西吃饱了叫厌，所以叫满足。全然不满足于“求索”。谐韵念“求索（sù）”。他们不满足，到处追求利益。

“羌”没有意思，是楚语的发语词。“内恕己以量人”，推己及人叫恕，比如我不喜欢人骂我，那么我想朱先生也不喜欢人骂他。本来“恕”是一个好词，忠恕，但这些小人按照自己卑鄙的、肮脏的想法来量人，把别人也看成这样。“各兴心而嫉妒”，每个人都兴起了嫉妒的、竞争的、陷害的心。

然后说：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忽”，还是很快。说这些人匆匆忙忙的，很快地“驰骛”，在世俗的道路上，名利的道路上奔跑追逐。

“非余心之所急”，这些都不是我着急的。我不追求那些东西，我有自己的节操，我以国家、以民族为重，不重视那些利益，但是我有我着急的地方。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过去是立德、立功、立言，现在我“冉冉”，慢慢地我就老了。

“我恐修名之不立”，我怕我的好名声不能留在历史上，还是跟他的事业、政治有关系。

下边又是象征，说：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