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喝木兰树叶上的露，晚上我吃秋菊开的花。

这里有几层：

首先是象征。但是有人写论文说屈原在先秦的时候，创立了菊花饮，是一种中医的养生健体的方式。这根本不可能，这都是象征。“木兰”就是香草。“秋菊”是经久不衰的菊花，也是一种美好的象征。屈原早晨找到木兰，弄着露水喝，晚上弄菊花，不美。“落英（yāng）”，“英”就念yāng，底下是中央的央，“央”和“伤”押韵。“落英”还有一个说法，有的人说菊花不落。这是王安石和欧阳修打官司。欧阳修说“风雨飘零满地金”，说秋天来了，把菊花吹得满地都是黄的。王安石说：欧阳修，你这个人真是不读书，菊花是不落的，它“落”就是干在根上。“夕餐秋菊之落英”，《离骚》里菊花那是落在地上的。王安石又说，那个落不是这个落，那个落是始也、落成之落。现在的落成，就是始成，刚开始成。“夕餐秋菊之落英”是“夕餐秋菊之始英”，刚开的花掉地上。这是笔记里的一个故事，实际上就说这都是一些象征。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只要我的情操，是真的“姱”，“姱”就是美，是真的美，而且练要，非常正确精粹。

“长顑颔亦何伤”。“顑颔”，面黄肌瘦，不得志，营养不良，遭遇不好。只要我内心纯正，我有美好的理想，我有强大的信仰，即使我被迫害得无精打采，“亦何伤”，又有什么关系？屈原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老一代的革命家都是理想主义者，他们家里都不缺吃穿。毛泽东、周恩来都有理想的人，他们想要改变中国社会，使它变得富强。跟现在贪官不一样，现在贪官全是实际主义者，物质主义者，他没有理想，他的理想就是物质，最后当然是不行的。钱真不是重要的。从屈原这里也能得到一点（启迪）。

擥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

“擥”也是采。采香木的根，然后在上面绑上香纸。“茝”就是香纸。

“贯薜荔之落蕊”。“薜荔”是一种蔓状的香草、香花，把蔓都连贯起来。

“矫菌桂以纫蕙兮”。“矫”，高高地举起。“菌桂”也是一种香木。“以纫蕙”，在上面连缀上蕙草。

“索胡绳之􀉤􀉤”。“索”，是动词，拧绳子。我把香草拧成绳子。“􀉤􀉤”，连绵不断的样子。这都是象征，实际屈原不会做这些事，都象征他自己美好的修为。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謇”，发语词，没有意思。“吾法夫前修”，我效法前代的贤人。“修”，美好的人。

“非世俗之所服”。“服”，在南方古语或者古音里是入声字，fo这个音。这些都是世俗不认可的。

虽不合于今之人。“周”就是合。

“愿依彭咸之遗则”。“彭咸”是殷（商）代的贤人，因为向国王进谏，不被采纳，最后愤而跳水自杀。所以有人说屈原为什么不上吊、不拔剑自刎，为什么跳水呢？他有榜样，就是彭咸。“遗则”——他遗留给我们的榜样、规范。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长太息”，“太息”就是叹息。我长长地叹一口气，然后擦掉我的眼泪。很伤心，整个社会都不承认他。

“哀民生之多艰”。“艰”，谐韵念yín。凡是从“艮”字的，好多都念yín。现在讲“民生”，讲屈原特别注意劳苦大众，还是有点狭隘。屈原作为贵族出身的人，他可以关心他的祖国，热爱他的祖国，可以为国殉身，但是他不见得能顾及到真正最底层的老百姓利益。“民生”实际就是人生，“民”通“人”。原来就是人。唐太宗李世民当了皇帝后，避讳，好多人把“民”改成“人”。唐代之后，也不避讳了，又把“人”再改回“民”。“长太息以掩涕，哀人生之多艰”，实际是感叹自己这一生有理想、有道德、有节操、有能力。《史记·屈原列传》说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这是他被离间、被谗毁之前。他是很有能力的人。我这么样的人，这么好的人，这么有能力的人，怎么这么坎坷呢？倒不是非得为老百姓怎么样，不用提高到这个地步。

我虽然“好修姱”，“修”是美，“姱”也是美。“以鞿羁”，“鞿羁”是马笼头、牛笼头，表示约束自己，不是猖披，放疏不检。我喜好美好的品质，我经常地约束自己，用道德高标准要求约束自己。

“謇朝谇而夕替（zèn）”。“替（zèn）”和“艰（yín）”，或者是右边这“艮”，是押韵的。“替（tì）”，是没有来由的让他去职了，把他代替了。但“替（tì）”跟“艰（jiān）”“艮”“艰（yín）”绝对不押韵，不符合这个道理。清代大学问家王引之，他儿子王念孙也特别厉害。他说，这个字不是“替（tì）”，因为你不可能好几百句都押韵，就这句不押韵，这是“谮”之坏字。“谮”是这样写的，甚至过去“谮”字有的就写成：一个“言”字、一个“替”字。古书会被虫咬，也会老化。“谮”字因为种种原因掉了“言”字，腐蚀掉了，或者纸脆掉了，就剩右边“朁”字，念qián。“朁（qián）”字，抄书的工人把它抄成“替（tì）”。

我虽然这么好，追求美好、约束自己、激励自己，可是——“謇”是没有意思的，“朝谇而夕替（zèn）”。“谇”，骂，早晨挨骂；晚上被人说坏话，“替（zèn）”，别人向国君说的坏话，叫“谮言”；不是早晨挨骂，晚上被罢官。

既替（zèn）余以蕙𬙋兮，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说我“蕙𬙋”，用蕙草结成香带，“又申之”——再加上，“揽茝”——每天我去采香芷。

但是“亦余心之所善兮”，只要我内心喜欢，“善”就是喜欢、爱好的。“虽九死其犹未悔”，死九次我都不悔，但“九”是夸张的说法。屈原九死不悔的意志、情操对后人影响很大。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他说，我埋怨呐！楚王“浩荡”，“浩荡”，就是放纵。

“终不察夫民心”，这也是人心，就是我的心。你一点不理解我的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他把党人比喻成世俗的一般女子，把自己比喻成“蛾眉”。“蛾”是又细又长的虫子，女人的眉又细又长，弯弯的，叫蛾眉。这些女人不如我漂亮，所以她妒忌我漂亮。

“谣诼谓余以善淫”。“谣诼”就是造谣，说我“善淫”，非常淫荡，生活作风不检点。

这也是香草美人的传统。美女、蛾眉代表美好的君子。造谣的众女代表党人、佞人、小人。这很符合社会情况。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

固然现在时俗都是工巧的，人心不古，不是淳朴社会。

“偭”就是背，背弃，违反，背弃规矩而“改错”。“错”是措施的措。他们违反了规矩，改变了他们的行为。“规”“矩”都是木工的工具。圆规、角尺叫矩。

“背绳墨以追曲兮”。违背“绳墨”，“绳墨”就是墨线。一个木头要拉一个直线，用一个墨线——蘸上墨的线——弄住，一弹起来一绷，绷出一条黑线，才能直。但是这些党人“背绳墨”，违背了直线的绳墨，“以追曲”，曲里拐弯地做人。

“竞周容以为度”。竞相地、互相地结党营私；“周容”，互相周纳，互相包容；“以为度”，以这个为正常。

他说：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忳郁邑”，纠结、抑郁的样子。

“忳郁邑余侘傺兮”。“侘傺”，失意。太倒霉了，事业上一点成就也没有。

“吾独穷困乎此时也”。我这个时候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但是“宁溘死以流亡兮”。“溘死”，“溘”就是快的样子，溘然。马上就死了，或者“流亡”，“余不忍为此态也”，我也不会做出这种姿态——“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竞周容以为度”。我不会这样做的，绝不跟恶势力低头。

他说：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鸷鸟”就是猛禽，不是黄莺、麻雀，是老鹰、老雕。“鸷鸟之不群”，鸷鸟都是没有大伙凑群的，都是特立独行的。“自前世而固然”，从古代就这样。

“何方圜之能周兮”。一个圆的孔和一个方的隼，怎么能相合呢？或者一个方的孔和一个圆的隼怎么能相合呢？

“夫孰异道而相安？”谁和那些不同道的人能相安无事呢？还是不和恶势力低头。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我现在太压抑了，所以我“屈心”，我“抑志”，我忍住这种怨尤，我接受这种诟骂。

但是我“伏清白以死直”，我一直以清白之身、正直之身去死。

“固前圣之所厚”，这是前代圣人“所厚”——厚待——所赞成的，所支持的。

这一段就是指斥奸佞，坚持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