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先生与《春秋》“五情”说(上)
诸位同学,我们今天要谈的是钱锺书先生与《春秋》的“五情”说。杜预的《春秋经传集解》序(简称《春秋序》),它有所谓“五情”说。杜预他说,《左传》为《春秋》经发例(发传——编者注),它的体例,为例之情有五,有“五情”,“五情”就是: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
钱锺书先生的《管锥编》,就是这本书。他认为这“五情”是古人写历史的时候心向神往的楷模,但是用这个作为标准,他认为《春秋》实不足语于此,就(是说)《春秋》达不到这个标准,我们看“五情”,它是出自成公十四年的《左传》,《左传》引君子的话说,《春秋》之称,《春秋》的措辞用语是: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他最后说:“非圣人孰能修之!”不是圣人,谁能写那么好,能够达到“五情”呢!所以《左传》去引君子的话来赞誉《春秋》(的),但是钱先生所说的刚好相反,他认为《春秋》“实不足语于此”,他认为《春秋》其实达不到“五情”的标准,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呢?为什么《左传》引君子(之语)赞美《春秋》,但是钱先生说《春秋》是达不到这个标准?
那么我们先谈一谈杜预的“五情”说,然后再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个钱先生跟《左传》引君子的话会刚好相反。
杜预(的)“五情”说,一情就是“微而显”。所谓“微而显”,杜预认为是“辞微而意显”。就是说看这文词不是很清楚,是有微隐,不清楚,但是它背后的义理很显著,它背后有很清楚的义理。
日本的学者竹添光鸿,他的解释有些跟杜预不同,他是用“文字稀少”来解释“微”。高本汉,还有杨伯峻先生他们所说的,跟竹添光鸿也大概差不多,高本汉,他解释“微而显”,他说微就是微小,意思就是简洁但是明白,就是“微而显”。杨伯峻先生也说,他说言辞不多,但是意义显豁,意义很明显,很清楚。他们三位,就是竹添光鸿、高本汉还有杨伯峻先生,他们的说法是有可以商榷的地方。我们看《说文》,在彳部,它说微是隐行也,就是出行,但是不是看得很清楚。而雷俊(音)他说,隐行引申为凡隐蔽之称,由隐行,进一步地引申就是隐藏,看不清楚,那么就是这个微。《说文解字》还有人部,有另外一个𢼸字,就是没有彳字旁的那一个𢼸,《说文》就说𢼸是渺也,渺就是小。因为细小,所以微也,看不清楚。所以孔颖达解释这个“微而显”的“微”,他用“微隐”来解释“微”,这是对的。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他说《春秋》是“幽而明”,“幽而明”跟这“微而显”意思是一样,“幽”和“微”不一定跟文字稀少、言辞不多、简洁完全相同。
杜预举了三个例子,解释“微而显”。我们看其中一个例子“梁亡”。梁国灭亡,梁国为什么灭亡?它完全没有说,所以《春秋》的记载,宋代的王安石就说是“断烂朝报”,就是很破碎的,意思不清楚的。《左传》进一步解释为什么《春秋》说“梁亡”,它说,因为就梁国的国君,“梁伯好土功”,梁国国君,他喜欢筑城,建筑城池,但是他建了又没有用,但是老百姓就很疲累,所以他就跟老百姓说,敌寇快要打过来了。有一次他要“沟公宫”,就是要建一个护城河,他就跟老百姓说,秦国快要偷袭我们,要打我们,那么这次老百姓就很惧怕,就崩溃了。秦国见到这种情形,就把梁国灭掉。为了表示梁国的灭亡是梁国的国君,是自取灭亡,所以《春秋》记载就说,梁亡,不说秦人灭梁,不提秦国,表示梁国国君是自取灭亡。所以你看,《春秋》记载,它背后是有褒贬之义(的)。为了对梁国国君表示他所做的是不对的,所以就用一种措辞说“梁亡”来表示。
我们再看“五情”里头(的)第二情,“志而晦”。“志”就是记载,“晦”就是不清楚,晦,微,不清楚。那么杜预说,就是表示约言以记事,很简略地把事情记载。但是看文字表面其实是微也,不是很清楚。
我们看“志而晦”的例子,其中一个是三会不地,所谓三会不地就是三个国家开会,就会记载哪个国君开完会回来了,(而)不记载在什么地方开会。但是,如果两个国家开会,它就不提哪个开会了,就说他从某一个地方回来,回到国都。在鲁桓公二年,《春秋》经,它说“公及戎盟于唐”,在唐地结盟。冬天,“公至自唐”,就(是)鲁桓公从唐地回到鲁国的国都,那么《左传》就解释,它说“特相会”,什么是“特相会”?特就是一、单一,就是说跟单一的国家,跟一个国家相会。那么往来称地,就(是)去了之后,就记载,它说去唐地,然后从唐地回到鲁国的国都,所以往来都称地,都是只是提唐地。但是,如果是三个国家开会,按照当时史官记载的体例,就不说从唐地回到国都了,他就说开完会回到国都,就是“至自会”,就不说“至自唐”。一个是提地方,就是两个国家单独相会,就是说从某个地方回到国都。如果是三个国家,就说去开完会回到国都,我们现在听起来好像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史官的体例?其实古代也有不少的学者是有怀疑的,根据杜预跟孔颖达他们的解释,说两个国家单独相会,大家都不肯做主,互相地推让,没有人做主,没有人做最后的决定,结果开会是不成功(的),因为没有人做决定,所以记载的时候就说从某地回到国都。但是如果三(个)国家开会,一人做主,一个国家做主,其他两个国家听他的命令,那么开会就容易成功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就会说开完会回到国都,是“至自会”,开完会回来。但是唐代陆淳,他就引述赵匡(的观点),这种的记载是很(值得怀疑的)。他们经过研究发现,如果说“至自会”的一般开会的地点都在鲁国以外,如果说至自某地,从某个地方开完会回来,那么那个地方都是在鲁国里头的,所以它说,《左传》说,跟一个国家开会就说至自某地,如果三个国家以上开会,就说“至自会”,这种的说法,它认为是不达内外异词之例,不明白鲁国之内开会,鲁国之外开会,记载有不同的方法,事实上过去的学者大多数都表示《左传》这个说法很值得怀疑。
第三情就是“婉而成章”,“婉”就是委婉,所以杜预说“婉”就是“曲也”,弯曲,就是不直接地记载那事情,而是很委婉地,“屈曲其辞,有所辟讳”,就是有些地方不好说,要加以回避,来表示作为臣下,(以示)大顺之道,用这个方法来写成篇章,就是婉而成章。
我们举个例子,就是所谓璧假许田,假就是借,借许田,借许地,郑国(的)郑庄公问鲁国(的)鲁桓公借许地,他就拿一个璧玉送给鲁国,问他借许地。这个在鲁桓公元年的《春秋》有记载。它说,鲁桓公跟郑庄公会于垂,郑庄公以璧假许田,就是借这个许地。《左传》就解释,它说,以璧假许田就记载,其实是为周公、祊故也,(也就是)其实里头还有一些细节。什么细节?一个就是郑庄公答应帮鲁国祭祀周公,因为许田是天子,周天子封给鲁国的,所以就需要在许田,在许地祭祀周公。那么现在把这地方借给郑国以后,就由郑国帮鲁国祭祀周公。另外还有一个细节就是祊,其实郑国也送,把(叫)祊地,祊田送给鲁国,那么这细节在《春秋》经没有记载,《春秋》只是说郑国以璧假许田,就是送璧玉给鲁国,问他借这个许田。这个是不对的,这个事情是不对的。因为周公是鲁国的祖先,不是郑国的祖先,不应该由郑国去祭祀这个周公。还有一点,更重要的,就是许田是周天子封给鲁国的,祊田是周天子封给郑国的,不能够交换,这个,作为诸侯不能交换天子所赐的地方,所以就是不对。那么,由于做了这些不对的事情,所以记载的时候不好记载,就用比较委婉的方式来记载,就说只是借,只是暂时借许田,借这个许地,所以在《春秋》里头没有提祊地,没有提祊田,如果提了,就是很明显是以地换地,那就不对。周代就是诸侯有功劳的,有大功劳的,比如说周公,他对周王朝就有很大的功劳,所以除了封这个鲁给周公的后代,还有在京师,在周的首都附近把许田也封给鲁国,那么鲁国国君要到京师去朝见天子的时候,就可以住在那个地方,住在这许田,住在许地。另外,他也把祊田、祊地封给郑国,就是说郑国的诸侯跟着周天子一块儿去巡视山东的时候,他就可以在祊田,在那儿住,但是后来因为周天子他的势力太弱了,所以诸侯不会到京师去朝见天子,天子也不巡视其他地方,所以祊地跟这个许地、祊田、许田都没有用,因为鲁国的诸侯不会到天子地方去朝见天子,郑国诸侯也不会跟天子一块儿去巡视山东一带,所以大家认为不如交换,因为许田靠近郑国,祊田就是靠近鲁国,大家交换就比较方便,但是这种交换是不对的,所以鲁国的史官记载(的)时候,就不能如实地记载,只能够委曲地去记载,就是所谓“婉而成章”。
第四情,“五情”里头第四情就是“尽而不汙”。就是把事实照实来说,尽其事实不加以汙曲。这汙,根据杜预(的解释)就是因为做假借字借为辶字旁的迂,或者是纟(通“糸”[mì])旁的纡,都是汙曲的意思。
但是日本学者竹添光鸿却有不同意见。他把这字,本来是污字,杜预把它读为假借字,所以才念作汙,它本来是污。所以竹添光鸿说不是假借字,根本就是“污”字,就是表示误会的意思,尽而不污,就是说尽其事实,就(是)误会的事情,也不加以隐瞒,把所有事情表明清楚,就把这污读为误会的误。
钱锺书先生又有另外一种意见,他认为这个字是假借作夸,是夸大的夸。他就说在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里头,“微”跟“显”、“志”跟“晦”、“婉”跟“成章”都是相反而相成。但是,杜预说读作“汙”,他认为不对,如果读作汙就是表示尽而直,因为杜预又说去直书其事,不加以委曲,那么就是又尽又直,就好像同一个意思,就是一再重复,那么就是骈枝叠架,他认为是太重复了,跟前面三句(的)句式、句法不相同。所以他认为如果是直,但是直不一定尽,就是可以直接地记载,但是不一定很详细,但是如果你去尽,你的事,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了,没有不直的。所以他说根本不需要那么重复,他就引用了孟子、荀子还有庄子,最后认为这是“夸”的假借。就是庄子所谓“溢言”,就是超越了,就(是)说太多了,所以他认为尽而不夸,就是不加以隐讳,去如实、得当地记载,很周详,很详细,但是没有加饰,没有夸大,这就是尽而不夸,他读作尽而不夸,他用了一个英文,他说就是the whole truth,and nothing but the truth。
钱锺书这样说对不对呢?我觉得不太对。因为“微”跟“显”、“志”跟“晦”,“微”就是微隐,不清楚,跟明显,当然是相反。“志”就记载,“晦”就是不清楚,你把它加以记载,一般应该清楚,但是最后的效果是不清楚,那么也可以说是相反。但是“婉”跟“成章”就不是相反,“婉”是委婉,“成章”就是写成篇章,那么用委婉的方式写成篇章,就是用什么方式来写,所以就不是相反,“婉”跟“成章”不是相反,所以我们可以说“婉而成章”,也可以说“直而成章”,就是委婉地写或者是很率直地写,所以“婉”跟“成章”不是相反,“直”跟“成章”也不是相反。钱先生比较重视同一句里头字义的关系,但是忽略了上下句的关系。我们看“微而显”跟第二句“志而晦”,两句的句意是相反的。那么“婉而成章”跟“尽而不汙”,两句(的)句意也是相反的。所以杜预用“曲”来解释这个“汙”,就(是)汙曲,用“汙”。他认为,是纟(通“糸”[mì])字旁或者辶旁的汙的假借,就是“尽而不汙”主要是照顾句式,使它跟“婉而成章”句式差不多,我们说“尽而不汙”句意跟“婉而成章”,正好相反,所以(这个是)第一、第二句“微而显”“志而晦”是句意相反,然后第三句跟第四句,“婉而成章”“尽而不汙”也是句意相反,应该这样去看。那么竹添光鸿他把那字念为“污”,污秽的污,那个就(是)不对的。我们看“尽”跟“不汙”,虽然意思是相关,但是还不至于好像就(是)钱(先)生所说的“骈枝叠架”。钱先生认为这个字念作“夸”,是夸的假借,就说不隐、不讳,不加以隐讳,而如实得当,是很周详的,但是没有夸大。就是所谓尽而不夸,这是钱(先)生的说法,但是他所说的固然是史家的悬鹄,是这个很高的一个目标,但是就是历史(学)家的目标,《春秋》是经学,注重的是褒贬,不重在如实地记载。我们一定要明白,《春秋》是一个经,不是单纯的历史。
我举个例子,鲁隐公三年的《春秋》经,它说“三月庚戌,天王崩”。“三月庚戌”就是三月十二日,周平王驾崩。其实这个日期,三月十二日,不是真实的,真实的日期是三月二十四日,所以《左传》就说其实是“三月壬戌”,二十四日周平王驾崩,但是在讣文里头就写了,是庚戌那一天驾崩,提前了12天,在讣文里头提前了。为什么要提前?因为当时周天子的势力太弱了,诸侯都不重视他,周(朝)的大夫他就怕诸侯很晚才来吊祭周平王,所以就想诸侯早一些来,所以他这个讣文里头就把日期提前了12天,就让诸侯不会太晚才到。那么《春秋》所记载的不是正确的日期,但是为了表示作为臣下,这样地怠慢周天子是不对的,要表示诸侯不对,所以记载的时候就记载那假的、错误的日期。所以钱先生以一般史学观点,一般史学观要很准确,对不对?一定需要如实地记载,但是这个跟《春秋》是两码事,所以钱先生没有明白,没有了解,《春秋》是经,不是史。
课程简介
杜预在《春秋经传集解》序中提到《左传》赞誉《春秋》的“五情”说,即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他认为“微而显”是辞微而意显,即文词不是很清楚,但是它背后的义理很显著,举例“梁亡”加以说明;“志而晦”表示很简略地把事情记载,“三会不地”的记载即是证明;“婉而成章”,很委婉的屈曲其辞来写成篇章,“璧假许田”的做法有悖于当时的礼法,所以记载时很委婉地说是“假”;“尽而不汙”就是把事实照实来说,尽其事实而不加以汙曲,举例“天王求车”,说明就算天子做了错事,也要如实地记载;“惩恶而劝善”,即惩戒恶人,奖劝善人,“书齐豹盗”就是很好的证明。
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认为这“五情”是古人写历史时心向神往的楷模,但是用这个作为标准,《春秋》实不足语于此,也就是说,《春秋》没有达到“五情”的标准。香港大学的单周尧教授对这一观点进行了分析,认为《春秋》是经,而不是史,钱先生用纯史学的观念来评价《春秋》是存在问题的。
钱锺书先生还在《管锥编》中将“五情”分为“载笔之体”跟“载笔之用”,单教授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将“五情”分为“字面的效果”“书写的态度”“记载的作用”三个层面。另外,在《春秋》笔法、《春秋》“五情”与诗学有关的这一说法上,单教授也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视频拍摄于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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