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面我们的这个报告就开始了。

我的这个报告涉及两个名词，一个是南京大屠杀，一个是美国视角。什么叫南京大屠杀呢？我们通常是指南京沦陷前后，发生在南京及周边地区的侵华日军针对中国平民和放下武器的中国军人的屠杀、强奸、抢劫、纵火以及其他罪行。那什么是美国视角呢？是指在南京大屠杀发生前后，美国人士对于南京大屠杀的记录、观察、报道、分析。

跟美国视角相对的，当然还有其他的视角，比如说德国视角，比如说丹麦视角，比如说英国视角，所以我们的重点是讲美国人士对这个事件的观察和分析。首先我们要解决第一个问题，美国人何以会对南京大屠杀有这样一个观察、记录和分析？这是因为在南京大屠杀发生的时候，美国是中立的第三方，他在南京留下了一些公民，后来又来了一些外交官，总人数在南京大屠杀发生期间差不多有22人。这些人在南京大屠杀期间就停留在南京，或者在南京的周边地区，特别是上海，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目击了南京大屠杀的过程。而且有一个特点，所有这些美国人都是有文化的，其中相当多的人还拥有名牌大学的博士学位。比如说其中有一个，前南大历史系主任贝德士先生，他是在牛津大学读的本科，后来在耶鲁大学拿到博士学位，他的博士论文题目就是《中国的历史与文化》。这些有文化又目击了南京大屠杀的人，他们在南京大屠杀发生之时就知道，这一件事情必将载入史册，所以他们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记录和分析这件事情。这是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南京大屠杀美国视角的背景和原因。

那进入到我们的正文部分。第一个，我们要介绍美国视角的人员构成，他们留在南京的动机，他们所做记录的文本和传播的范围。

这些美国人虽然只有22个人，我们大体上是可以把他们分为三类。第一类，新闻记者，当时有《芝加哥每日新闻报》的记者叫斯提尔，有《纽约时报》的记者杜丁，也叫德丁，有派拉蒙新闻摄影社的，当时还不叫派拉蒙电影公司，它的记者阿瑟·门肯，还有美联社的记者麦克丹尼尔。这些人怎么会待在南京呢？其中的三位，除了斯提尔之外，也就是除了《芝加哥每日新闻报》的记者之外，其他的三位在南京保卫战打响的时候，他们就来南京了，住在美国大使馆里。斯提尔先生当时是在北方，根据他们报社的要求，他要从北方来到南京。大家知道，在南京被攻陷之前，南京的居民已经川流不息地通过各种途径向外头疏散。有人从长江上走，有人先往北到徐州，然后转陇海线走。有人通过公路和其他的交通办法往西部转移。只有斯提尔先生他发现自己是逆着人流进入南京的。我想说的是什么？就说在这些记者当中，我们看到了他们身上的这种职业精神。我们今天对美联社，对《纽约时报》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意见，可是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全世界新闻界里面一手报道南京大屠杀的主要是《芝加哥每日新闻报》和《纽约时报》。其中《纽约时报》的相关报道有几十篇之多，这是一个群体。

第二个群体是美国驻南京大使馆的外交人员。这些人在南京沦陷之前，按照美国政府的要求，已经先行躲到长江江面的美国炮舰上。因为当时美国政府不希望这些人发生意外，引起美日之间的冲突。但是很不幸，虽然美国每天都向日本报告它的炮舰在长江上的位置，可是在当时的日军当中，确实存在着想在1937年就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人，我们称之为狂热分子，其中一个代表人物叫桥本欣五郎。根据他的命令，日军用重炮和海军航空兵对美国军舰“巴纳”号进行轰炸，当然也轰炸了英国的军舰和其他的商船，造成“巴纳”号沉没，这些美国外交人员吓得赶紧跑到上海去了。但是在1938年1月6号，他们又回到了南京，回来三位人士，一位叫爱利生，一位叫埃斯皮，一位叫麦克法恩。这三个人是有外交官身份的，这是第二个群体。

第三个群体是以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和红十字会南京分会的工作人员为主的美国人士。什么是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在南京沦陷之前，美国人、德国人和其他国家的人士模仿上海的先例，组织了一个由外国人管理的地区，这个地区在今天南京城的西北部分，也就是我们南京大学的校园、南京师范大学的校园和北京西路这些别墅区。当时是占南京面积的1/8，由外国人管理。这当中美国人士比较多，有这样几位，跟我们南京大学有关。一位叫里格斯先生，他有个中文名字叫林查理，他是我们金陵大学的老师，也是南京大学的老师；有贝德士先生，这是我们金陵大学历史系主任、副校长，也是南京大学的人；有史迈士教授，他是社会学系的教授，也是我们南京大学的人；有特里默医生，他是鼓楼医院的医生，可是当时的鼓楼医院属于南京大学，所以他也是南京大学的人；有罗伯特·威尔逊医生，威尔逊医生是当时南京唯一的外科医生，他每天要做几十台手术，也是鼓楼医院的医生，所以也是南京大学的老师；还有两位护士，一位叫格蕾丝·鲍尔，她中文名字叫鲍恩典，还有位叫伊娃·海因兹，当时她们都接近六十花甲的人，在鼓楼医院做护士，所以也是南京大学的人；还有一位叫麦卡伦先生，这位先生也是金陵大学的老师，所以也是南京大学的人。大家看我们南京大学，在南京大屠杀期间是一个主角。另外有一些人是其他学校的，通常这些人都有传教士的身份，比如说南京师范大学的前身——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老师魏特琳女士，还有像神职人员，比如说福斯特先生、宋煦伯先生、马吉先生、米尔士先生、费吴生先生、皮克林先生等等。这些人，大家发现很多人的名字是中文名字，这些人在南京生活了很久，都给自己取了中国名字，这些人是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委员。另外一个组织叫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分会。这个组织怎么来的？在南京沦陷之前，外国人是没有想到这个事情。可是他们在1937年12月12号，他们突然想起来，如果成立一个红十字会组织的话，是很有利于救助那些受伤的人。所以12月12日当天，他们突然想起来组织这么一个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分会。我坦率地报告大家，这个组织未经国际红十字会批准。这些人很聪明，当时给自己印制了一些红十字会的袖标，后来发挥了很大作用。

我们看到有三个种类的美国人当时留在了南京，那这些人为什么会到南京来？为什么会留在南京？第一种就是我们刚刚介绍这些记者们提到的，叫职业道德。这些人是进入战场，进入战场的过程当中，他们也记录了很多很感人的事迹。比如说在日军突破南京城进入中山东路的时候，他们还在中山东路上采访，这个时候日军的坦克车已经过来了，有一个中国二等兵做手势，叫他们赶紧隐蔽，他们当然就立刻听从安排，隐蔽。等到装甲车过去，他们发现这个二等兵已经牺牲掉。他们根据自己的职业道德和职业要求，深入到战争的第一线，这是他们的动机。

第二个动机是传播基督教义，保护教会财产。前面我说过，这些人当中相当多的人是具有教会背景的。为什么呢？因为大家知道，南京大学的前身金陵大学是由五个基督教差会联合办学的。这个学校诞生之后，它的英文名字就叫University of Nanking。它是在美国纽约州备案的，所以等同于在纽约州大学系统毕业，毕业以后可以到纽约州去读研究生的，不像大家今天这样还要申请。那五个差会办这么一个大学，这个大学本身就是教会的财产，大家想这个财产得多少钱？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些差会办了金陵大学，办了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以后，他们组织一个董事会，董事会有中国人士和西方人士联合组成，由创始人会以一美元的象征价格租给董事会使用，但是实际价值当然是远远不止了。除了大学之外，当时教会在南京，有中学、小学，有自己的住宅，有教堂等等，这些财产都需要有人来照料，这是他们一大动机，我们要客观说出来。

第三个动机那就是受美国政府的指派，到南京来保护美国财产。这主要是指这些外交官们，那外交官们保护的美国财产的范围就更加广泛一些。除了教会的财产之外，还有美国政府的财产，比如说大使馆，比如说不归教会也不归美国政府所有的商务机构、文化机构等等，这些都需要有专人来保护，所以这些人是这样的动机。

但是第四个动机我认为是最重要的，也就是保护南京的居民，弘扬人道关怀。这些美国人当中的大多数已经在南京生活多年，他们和南京人，和中国人民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为什么这么说？你比如说贝德士先生，这个人很了不起，他是美国罗兹奖学金的获得者。我想大家将来出国，如果能申请到罗兹奖学金，你这一辈子锦绣前程，差不多是美国最高规格的奖学金，成材率极高。很多美国总统都是这个奖学金的获得者，比如说克林顿。贝德士先生得到罗兹奖学金的资助到牛津大学，后来被差会派到中国来，在中国金陵大学担任教授。他一手创建了南京大学历史系，1935年又回去进行博士论文答辩，拿到了博士学位。这个人很早就来到中国，来到中国以后学了一口的南京话。大家说他们为什么要学习南京话？实际上当时在南京的这些传教士们，很多人都会说南京话，因为当时中国没有普通话，所谓的南京官话是在长江中下游地区都听得懂的，所以这些差会的传教士来到中国以后，通常会到苏州去，苏州那个地方有一个教会的培训学校，干什么呢？学习南京话，不是学苏州话，学好了以后，分派到长江中下游各个地区去传教。这些人到中国几十年非常有感情，他们自称南京帮，很多人的小孩就是在南京出生，在南京结婚，在南京成就自己的功名。比如说赛珍珠女士，她就是在南京大学教过书的，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些人在南京沦陷之前，都曾经三番五次地接到所在国使馆的通知，要求他们撤离南京，甚至这些使馆准备得很充分，说是南京的城门快要关了，要是关了的话，你们可能出不去，所以连绳子我们都准备好了。放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大家要临时出去的话，可以到那个地方拿绳子，从城墙上翻过去。可是这些人经过思索以后，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结论，说我们在这个时候怎么可以离开我们的邻居呢？怎么可以离开和我们朝夕相处的这些南京的居民？特别是当中国政府已经撤离的时候，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我想这一点是这些人留在南京的最重要的原因，也是我们在他们身上看到的最大的亮点。

有这样一些人在南京，他们要形成一些文本才可以记录，才可以报道，才可以分析。那这些美国人留下了什么样的文本呢？我主要分为四类，一类叫作安全区档案。如我之前所说，这些人都是受过教育，所以在南京大屠杀发生的时候，他们就对当中的案例进行记录。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见证人、哪个看到的、哪个报道的，把这些东西记录在案，同时在这个档案里面还保存了很多他们和日本方面进行交涉的经过。比如说日本在南京当时是有使馆人员的，他们向使馆提出交涉，要求他们改变南京的形势。还有很多的文件，这些文件都记录在案，甚至他们个人之间和日本各方之间的通信，他们也做了记录和保留。大家知道，那个时代是没有复印机的，要留这些东西，你寄封信给别人，自己还要留一份，这难度是很大的。可是他们留下来，而且这些人有个很好的习惯，就是每发一封信他都有一个编号，过一段时间他就把这些编号串起来告诉日本大使馆，我已经给你们哪些信哪些信，编号ABCDE，所以这些信都是说得清楚的，是什么内容，给谁的。所以到了战后，日本大使馆的一些人员在东京审判的时候，想否认他们收到过这些美国人士的信件和抗议的时候，法庭告诉他们，编号都在我们这里，我们这里都有，哪天给谁的，讲了些什么事。所以大家写信，备份、记录、分类是非常重要的。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她为什么能趁早？她写信也是这个习惯，她给人写一封信，自己都要留个备份的。所以到了晚年编《张爱玲全集》的时候，它就很好编，这是闲话。这是安全区档案，这是第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