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鬼神，孔子为儒家定下了一个基调，就是认为鬼神的问题不是特别严重的问题。毛泽东曾经说过：“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毛泽东选集》）区分敌我，区分敌友，在儒家思想中没有。对于儒家来说，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是如何成人，如何成己。

对于鬼神，谈得比较多的，或者说谈论一些实质性内容的，是《周易》及其《易传》。现在讲《易》，包括《易经》和《易传》。《易·系辞》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这句话是儒家关于鬼神的一个经典论纲。什么叫精气？什么叫作游魂？从汉语的语法角度可以看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知鬼神之情状”的两个前提。如果你想知道鬼神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这八个字就可以给你一个基本的认知。什么是精气呢？这里面又提到魂的问题。精气，我们现在讲精气讲得比较少，但仍然保留了“精”这个词。“精”，其实也是一种气，就它的本意来说是指一种比较细的气。“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实际上跟中国古代思想中一种气论的世界观有关系。

在1949年之后，由于受意识形态的影响，中国哲学史的教材基本上围绕两个对子展开，这两个对子就是唯心和唯物、辩证法和形而上学。按照这样一种框架，很多哲学史工作者极力要在中国古代哲人的著作中，寻找符合所谓唯物或者唯心的一些观点。其中有一种认为，如果他一旦讲这个心，那就是唯心了。比如经常做的一个题目，区分什么是客观唯心主义，什么是主观唯心主义。王阳明“岩中花树”的阐述经常被用来举例。西方哲学上最喜欢举的例子就是贝克莱。

对于气论，中国哲学史的教材几乎无一例外地把它划入唯物主义思想中。冯契先生的《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就比较注意发掘一些唯物主义思想的传统。他非常重视王冲、张载、王廷相、王夫之、荀子等人的思想。但实际上，如果讲气就被简单地归结为唯物，那可能对中国古代气的思想有一些误解，或至少说有一些片面。最主要的是，如果按照这种说法，又如何理解鬼神问题呢？事实上，在中国古代哲学当中，关于鬼神问题，唯物主义思想家和哲学家都认为这是迷信的，虚幻的，或者是荒诞的，是精神产物。但鬼神在中国古人看来，是跟阴阳、气的观念连在一起的。这个问题也说明，用西方尤其是列宁比较朴素的两分法——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辩证法和形而上学，来讲中国哲学可能是不适合的。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意识形态影响的，但今天我们讲中国哲学史，讲这一段的时候，可以少受这方面的干扰。那么“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给我们的基本启发是什么呢？鬼神的问题，其实跟气的问题有关。什么叫做物？物就是万物，是芸芸众生，按照这种气的观点，物是气凝聚而成。一个东西消失，一个生命的死亡，就是它的气散掉了。

从造字的角度来说，中文中的“鬼神”，它是一个形声字，“鬼者，归也。神者，升也”。“归”是什么意思？“视死如归”“宾至如归”，“归”就是回到最初起源的地方。类似的话，在《圣经》中也可以看到，“来于尘土，归于尘土”。你是从地上来的，你就要回到地上，就像《红楼梦》里面讲的，“一抔黄土（净土）掩风流”。“归”就是一个下降的过程，下降相对的是上升，就是“神”。

在中国古代关于鬼神的理解当中，它是这样一些两列元素，居于第一列的是“鬼-阴-魄”，第二列的是“魂-神-阳”。阳和阴，一个简单的解释，实际上就是一种force。如果用英文来翻译，阳是一种所谓的active force，阴是一种所谓的passive force，但究其实质它们都是一种气，这个气，英文叫material force。阴和阳都是气，它们的区别在于，阴是一种比较重的气，阳是一种比较轻的气，所以一个是浊，一个是清，也可能说一个是女，一个是男。中国的两分式世界、二元式世界，基本上就是这样。人们会观察到，比较轻的气会升上去，比较重的气会落下来。就像烤火的原理，轻的气在上面，比较暖和，湿气在下面比较重，这些都是日常生活经验。鬼跟阴、比较重的气有关系。魄亦然。

中国还有一种特殊的魂魄理论，所谓“三魂六魄”“魂飞魄散”。魂魄又是怎么回事？魂魄其实跟阴阳依然是有关系的。中国人还有一个说法“叫魂”，当人死的时候，他的魂上升到天，他的魄下降到地。《哪咤闹海》的故事，最后一段哪吒把自己的身体还给他的父亲托塔天王李靖。后来他的师傅太乙真人，借一个莲花再造他，拉回他的神，恢复他的肉体。因为按照中国古人的理解，人的生命就是他的肉身和他的精神。所谓的身心，中国和西方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中国人对身心的解释，引入了阴阳、魂魄，这是中国的特别之处。那么“鬼者，归也”，它是一种比较重的气，就是人或者任何生命，当它消失的时候，原来凝聚在一起的气散掉了。好比我们经常说的“人死如灯灭”。在看电视或者电影时，有一个特写镜头，一个灯慢慢地灭掉，然后一缕青烟升起。《西游记》中的三打白骨精，一打，就变成一缕青烟走了，那就是她的魂，她的肉身倒在地上，肉身就是她的白骨、皮肉、皮囊。实际上，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中的白骨精，这个意象就是一个非常中国式的关于魂魄和鬼神观念的体现。一个人死了，他的肉体会腐烂，最后剩下一些白骨。但是他的精神，他的元神，依然自由。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元神出窍”“元神”“精气神”。白骨精的肉身腐烂了，剩下朽骨，但是元神依然比较自由，甚至还可以修炼，这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中国式的观念。

这种观念的源头，可以在《易·系辞》中找到，叫“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所谓的变，就是人的一种变身。就像孙悟空和二郎神斗法时，所谓的72变。“变”这个词，非常有意思。既然人死，就意味着他的气散逸了。但从古到今死了那么多人，是不是像能量守恒一样，气基本上就那么多，气经过各种分化组合，变成一个人。这是不是就是所谓转世？这个理念在藏传佛教当中非常盛行。灵童转世，是达赖和班禅选下一任宗教领袖的方式。达赖临死前说他将要转世到什么地方，到那个地方寻找一个长什么样子的小孩。从理论上来说，所有的达赖其实是一个灵魂，在不断的肉身当中传衍、传承。这种理论、这种观念在藏传佛教当中是比较常见的，实际上就是中国传统思想当中所谓的“变”。我们经常在一些儿童动画片中，看到摇身一变，变成什么了。其实，《封神演义》《西游记》，它所反映、所代表的只是中国民间关于鬼神的一种常识性看法。哲学系学生要了解的是，这种常识的思想史的起源在哪里？它的观念的源头在哪里？这种观念的源头，在经典当中可以找到。我们要做的事情不是简单地去重复《西游记》当中或者说民间传说当中的一种讲法，我们是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比如给别人讲鬼神的问题，要讲出一个道道来。为什么中国人会有这样的看法？为什么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都已经成了白骨，还有所谓的精呢？“精”，花有花精，鲤鱼有鲤鱼精。《聊斋志异》中有很多花精、鸟怪等。《西游记》更是如此，妖怪往往是一个什么佛，或者说菩萨的什么坐骑，甚至小玉兔都变成了一个妖。这种观念跟中国古人对鬼神的基本看法有关系。什么叫精？就是物质、神的凝聚。精和神往往是连在一起的。精本意是精华，比如精米和糙米，更加精细的一种东西。精华的部分，往往指超物质的部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如果唯物主义思想家以为讲气就是讲物，那是错的。因为他说的物跟肉身的物，就是英文中physical的部分，mine和body。你的物就是外科或者身体，其实就是physical body这个意思。所以讲精也好，讲神也好，恰恰就是脱离了physical，脱离了body。因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不是物质性的东西，不是唯物的观点。这是关于《系辞》当中的八字纲领，“精气为物，游魂为变”。

如果说万物甚至生命都是由气不断地拆分组合而成的话，那是不是气永远没有新的气？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宇宙当中其实并没有新的东西？这个观点在儒家学者当中是有分歧的。简单地说，张载比较倾向于这种观点。程颐和朱熹反对这种观点，并且认为张载的观点类似于佛教的大轮回。在民间经常会有说你前生是什么？或者说你来世要变成什么？民间对猪有时候叫挨千刀的。还有的人会说我前世做多了恶，所以今生变成这样子。所谓前世，就是三生三世的问题。我们经常会说今生今世，前生前世，前世今生，更有所谓的来生。刘德华的一首歌叫《来生缘》，意思说今生我们做不了，我们只有留到来生了。所以三世三生、今生、前生、往生这些观念，其实就是我们讨论的中国思想中的一些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