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三生的观念是怎么来的？中国古人对它有哪些讨论呢？在《易·系辞》的“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当中，我们看到了鬼神观的萌芽。中国思想有别于西方的思想，有别于印度佛教的思想。我主要讲儒家的鬼神观，不过多涉及道家。但实际上道家在这方面恰恰有很多论述，所以希望大家不要产生某种误解，以为鬼神观只有儒家有。儒家对这个问题是最不重视的，但是它也有自己的一套讲法。而这些讲法恰恰又是中国普通人，我们通常所说的中国人、中国思想、中国观念的主要部分。如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道家神仙往往是高寿的，最典型的是彭祖，还有王母娘娘、吕洞宾（吕纯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阴阳这个角度来说，道家和儒家是有一些共享的成分。

冯友兰对儒释道曾经有一个非常简明的概括，他说儒家是叫乐生，就相当于现在的乐活族。它注重今生今世，注重此生。佛教追求永生，就是不灭。而道教对生命的态度是超生，它是一个长生。魏晋南北朝时，许多名士往往吃丹药。今天的美容药、保健品，基本上是中国古人观念的延续，指望吃某种仙丹使自己保持青春。今天很多女士所做的这些，跟中国古代的想法如出一辙。所以道教追求长生不老；佛教追求永生不灭；儒家讲乐生，此生不断地进取。

按照冯友兰的概括，佛教是跳出轮回，不要再进入气的循环当中。而道教和儒家在某种意义上有交集的，道教要达到长生的目的，手段有几种，就是通常所说的内丹、外丹。内丹是通过自己调养身心，身心修炼就像气功的一种特殊功法。这种功法到现在仍然有，如果你到老年社区去看，能看到他们各种各样的奇怪行为或者动作，他们要追求的其实就是不老，或者说延长寿命，延年益寿。中国人说老寿星，这个观念更多的是道家的产物。实际上对儒家来说，儒家不追求特别的长寿，至少儒家不把寿星作为自己的追求。按照孔子在《论语》当中教导，一个人最应该操心的不是长不长寿，而是他的德有没有成。他甚至说“老而不死是为贼”，贼就是害人。老而不死这是害人，对社会是一种祸害。儒家在这一点上跟道家、道教不一样。但是在基本理论上，关于阴阳、关于气的观点，儒家和道家是有共享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儒家和道家共同构成中国思想。所谓Chinese thought（中国思想），Chinese philosophy（中国哲学），它理当包括这些东西。

《周易·文言传》说“夫大人者”，这个大人就是大人、君子的意思，相对小人而言的，更多的指一种德，而不是一种位。它不是指中国历史题材的电视剧中的大人，这是对为官者的一种称呼。《文言传》的大人，他指的是一种有德之士。“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这四个“与”字是有讲究的。圣人的“圣”，“圣”就是一种有特异功能的人，能够倾听上天之声的人，能够传达上帝之意的人。就是天或者帝的音译，尤其是大写的God。中国讲的上天、上帝跟西方一神教当中神是不一样的。

关于这个问题，在学术史上还有一段有意思的故事。明代中晚期之后，西方传教士来到中国，如利玛窦等，他们要做的工作就是要把他们的神、把他们的上帝介绍给中国人，同时他也试图把中国的经典翻成英文，翻成西方文字，让西方人了解中国人是怎么想的。一般来说，《圣经》很多版本，特别是中译本，它是赠送的，赠阅的，当然现在也可以买到。它其实有两个版本，这两个版本的主要区别在于一个版本称为上帝的地方，另一个版本都称神。一个是说神如何，一个是说上帝如何。上帝这个词，当问上帝或者帝翻译成英文是什么时，你们都比较审慎，尽量不翻成God。

可是西方人，特别是传教士，翻译God时，他们的困难就是要在中文的典籍当中找到一个词，能够让中国人明白这是什么。后来这些传教士非常聪明，他找到了。中国最古老的经典《诗经》《尚书》《论语》，里面有上帝，有神。所以西方人用上帝、用神来翻译他们的God给中国人。以至于我们现在读《圣经》，看到上帝，很自然地就知道这是指耶和华，或者神。其实在中国的经典当中，“五经”当中的《诗》《书》中，上帝和神不是这个意思。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过程，最初传教士为了让中国人明白他们所讲的God是什么意思，就从中国经典当中找了两个词，一个是上帝，一个神。但是近代之后，我们反而遗忘了中文当中上帝和神的本意。上帝死了或者上帝怎么样，我们很自然地，至少十个里有九个人立刻想到这是讲西方的上帝，甚至我们可以开玩笑地说上帝是西方人。但实际上上帝是中国的，中国有一句话叫出口转内销，现在可以反过来说，它本来是内销转出口。现在今天很多东西，我们在国外买了之后，回来一看，原来是Made in China。

“大人者”跟“圣”是一样的，就是一种德很高的人，“有德之君子”，就像《诗经》中经常讲的“有匪君子”之类。这个“君子”神奇的地方在于，他“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四时、鬼神合，对向物——天地、日月、四时、鬼神，自然的东西。四时，如果按照康德的理解，就是时间和空间。天地、日月，都是一个空间概念。四时是一个时间概念。“与鬼神合其吉凶”，鬼神是单列出来的，天地、日月、四时、鬼神，是并列的事物。第一个说明鬼神非常重要，第二个也说明鬼神其实并不是天地，它是一种特殊的东西。

天地是“合其德”，跟《易经》一贯的讲法有关系。天，“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跟乾有关系，地跟坤有关系。“天之德”是一种进取的、一种阳刚的东西。地，坤者。张载概括说：“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就是天地人，所以天地之德，天是指父之德，地是指母之德；天盖着你，地托着你，拟人化的德。

“与日月合其明”，“明”就是日月。日也发光，月也发光，合起来日月都是发光体。明又有一个转译。最初是指光亮发亮，后面指人的明智（wisdom）。明更多的跟蒙昧对立，跟暗对立，当我们说一个人很暗，其实就是说他不够聪明。

“与四时合其序”，四时“春、夏、秋、冬”。有一些成语，叫冬行夏令、春行秋令、秋行夏令，就是说这个季节紊乱。中国是个农业国家，农业国家对气候、对物候是非常敏感的。今年的春天来得比较晚，如果大家比较善于观察自然界，观察植物，就会发现今年的花开得晚，比如桃花、樱花。所以农业国家对物候有一种敏感。我上个礼拜来上课的时候，好多花还没开，今天那边很多花都开了。不知道你们每天走在里面，是不是已经看不到这些变化了。“与四时合其序”，实际上按照儒家的观点，人本身也是跟天地万物有节奏的感觉。《礼记·月令》当中，人要根据自然界的（规律）来安排自己的生活，首先是因为农事。在古希腊也是如此，节气与时日在一些书里面也有记载。中国二十四节气非常清楚地告诉你要做什么事情。比如说清明，清明是什么意思？清明这个词本意是什么？谷雨是什么意思？谷雨，播谷要下的那种雨叫谷雨。这个跟农业有关系。我买过一本书，叫《月月种菜早知道》，就告诉你怎么种菜。现在因为很多中国的食品安全到了可怕的境地，所以很多人在自己家的阳台上、小庭院里种菜。每个月都非常详细，二十四节气，一个月有两个节气，然后它会告诉你温度是多少度，这个月该做什么事情，每一样作物的生长状况，以及你应该干的事情。所以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家，它对自然必须是敏感的。

现在大家不敏感，是因为天天都在教室里。就像office一样，你感到生活每天是一样的，是一个漫长的白昼，或者是一个无尽的黑夜，就是所谓的暗无天日。当春天来的时候，你的身体里没有感到某种萌动，只能说你们已经是行将就木，跟植物人差不多了。其实说植物人，是侮辱了植物，植物是非常有生机的。

鬼神为什么会谈到吉凶呢？这跟中国古人的看法有关系。比如我们会说今天真是见鬼了。当我们说“见鬼”这个词，其实是一个抱怨的话。比如你在本来应该做成功的事情上老是做不成功，然后你就会说，“见鬼，怎么会这样？”所以见鬼不是一件好事情。一大早你见了鬼，你会很开心吗？你肯定说今天倒霉透了。反过来，你说我梦到神了，那感觉就不一样了。所以鬼和神虽然都是气，其实就是阴阳两气而已，但是它给人的心理暗示、带来的感受是截然相反的。鬼给人的感觉就是阴森可怖，而神就是威风堂堂，会给你带来好运。上海每年正月初五接财神。我刚到上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正月初一放鞭炮不是特别响，初五特别响，几乎通宵都在放。后来才知道原来大家都在接财神，这也是一个地方的特点。因为正月初一是说迎新春，可能一个商业的地方对春天来没来不是太关心，但是对财神到没到极其关心，从这里可以看得出来不同的心态。

“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如果是先天的，那么不要违背天；如果是后天的，那么要奉天时。奉天时，就是“与四时合其序”。“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实际上是将天、人、鬼神三者并列起来。在司马迁《史记》当中有这样一句话，经常用来形容哲学思考，叫“穷（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穷（通）古今之变”，是历史的工作，“究天人之际”，是一个哲学思考的工作。北大张世英教授曾把自己一本书的名字叫《天人之际》。冯契先生哲学史教材里面也可以看到天人之际、天人关系、天人之辨类的一些提法。《老子》里有天、地、人、神，这个人其实是王，他说“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也有。就是说天、地、人、神。这个地方天其实包括天地，然后再加上人，再加上鬼神，实际上是三个东西。

“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原”是一个词，就是救援的意思。“反”，“反终”，“反”同“返”。追溯到你的始，然后返归到你的终，这叫“原始反终”。生死是什么？生死其实就是讲你是怎么来的，然后你要去哪里，这是一个哲学问题，高更的画不就是这样吗？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很多中国监狱的大门上、围墙上都会写上这几句话，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都是富有哲学思考性的话。“原始反终”就是告诉你，我们是从哪里来。你们小的时候对自己出生的奥秘有没有好奇过，你可能会问你的妈妈，“妈妈，我是怎么来的？”通常你妈妈不会正确直接地告诉你，你是她生出来的，她会说你是我捡来的。即便说生出来的，她也不会是告诉你真实的情况，她会说是从她的胳肢窝里生出来的。所以生和死其实就相当于终和始。

关于中国思想当中鬼神的讲法还有很多，包括《左传》《礼记》《中庸》，包括宋明理学。如果有兴趣，大家可以看看这些书籍。我们今天就讲到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