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话题从2004年李学勤在人民大会堂做的报告《辉煌的中华早期文明》开始。为什么从这里开始？先看一下他讲的这段话。这段话中国史或研究中国文明的学者经常能见到。李先生是研究中国早期文明的大家，享有盛誉，他表达的观点有代表性，他说“人们常常说有四大古代文明，这个提法过去在我念书的时候，在中小学课本里都有”。不知道大家读书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说。我们认定四大古文明，他也讲了理由，说四大古文明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两河流域）、古代印度、古代中国、古埃及。国内的教科书经常把古埃及放在美索不达米亚前面，但其实最早是在美索不达米亚，不在（埃及）。他说“大家可能会问为什么没有提到希腊、罗马”，他解释，“由于这四大文明都是独立起源的最早的文明。古代文明实际上很多，可是并不都是独立起源的。比如与我们最近的日本，同样也有悠久的历史”，这个有点牵强，日本没有悠久的历史，它的历史略微短一些，比古希腊的历史短，而且“有突出的特色”，它突出的特色仍然比古希腊要稍微逊色。我不能赞同它的特色和古希腊一样突出。他说“甚至在日本历史上的特殊时期，日本学者也没有说日本文明是完全独立发展来的，因为日本文明是在中国文明以及其他有关方面的影响之下发展起来的。古代希腊、罗马的文明也是在近东一些文明的影响之下发展起来的。因此，说到旧大陆上独立发展起来的文明，主要就是刚才提到的四大古代文明”。

我不接受他的观点。我觉得，很难说哪个文明是独立发展起来的。如果对世界历史有一点了解，古埃及文明和古美索不达米亚（两河流域）文明，从很早就有很密切联系；古印度文明和古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也有联系。中国学者不太承认这一点，或者说没有充分（证明）；也有学者认可，至少西周的时候已经深受外来的影响。英国学者杰西卡·罗森（Professor Dame Jessica Rawson）写过一系列论文，她研究的最重要问题之一就是中国在西周时期怎么受到伊朗高原、印度和两河流域的影响。她是研究考古和文物的，她从西周时期青铜器的纹饰和装饰，尤其是从甘肃一带，看到不同地区的纹饰、装饰不一样，看到这个来自伊朗高原，以及内陆亚洲的动物纹饰如何逐渐进入中原地带。还有陕西梁带村西周墓葬中出土的红玉髓，红色的串珠做装饰，她证明这个最早是从两河流域传过来的，或者从印度传过来。

因此，很难说一个文明是完全独立发展起来的。反过来古希腊、古罗马文明受到影响，但是古希腊文明的特征，不是因为受到影响，就没有独立性，它既受到影响，又有独立性。中国某种意义上也是这么回事。独立性是最突出的特征，使它和其他文明可以区分开来，就像人一样，长相跟别人明显不一样。所以把古希腊文明排除在外，完全没有道理，不知道这四大文明的说法最早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是常识性的，从小深信不疑的知识，但我仍觉得它有问题。

他说：“大家都知道，这四大古代文明里面，我们中国的文明有一个突出的特征，就是从它起源一直绵延下来了。在这一点上，和其余的三大文明不一样，它们都没能做到像我们这样连续传承到现在。”“古代印度文明也是如此，当时还不是后来的印度人，是公元前三千年左右在印度兴起的文明，后来印欧语系民族进入印度，那个文明就消失了。”他指的古印度文明可能是印度河流域的早期文明。他说文明中断、消失了，所以古印度文明没有流传下来。现在学界基本上认为雅利安人进到印度以后吸收了当地早期印度河流域文明的特征，创造了吠陀文明，也就是梵文代表的文明。如果一定要把印度河流域的文明看作印度文明的源头，那它是中断的，但是从雅利安人进入印度以后的印度文明绵延到现在，是没有中断的。他说：“只有我们中国的文明，带着它光辉的历史流传下来，经过了许许多多朝代，说不尽的风风雨雨，一直传承到现在。今天我们所有的中国人，仍然是这个文明传统的负载者……”我不接受只有中国文明是唯一连续不断地传承到现在这种观点。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国内学者都是简单化处理。

国内的中国史和世界史的学者基本上从来不交流。但大概2010年，西安的一个会少有地把中国古代考古、中国古代历史和世界古代历史的人集中在一块讨论问题。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所长王巍做主题发言，说中华文明是历史上唯一延绵不断的文明。我立马提出反对意见，结果被中国史学者“攻击”。我举了个例子，说为什么你们说印度文明中断了？说犹太文明中断了？中华文明没有中断是因为我们的文字没有中断过，那犹太文明从旧约传统建立起来后，希伯来文也没有中断。南京大学学者回答说，犹太不是文明。我说，那为什么说古希腊、古罗马文明中断了？它们的传承者跟中国不一样，中华文明最大的特征是中国人一直是文明传统的负载者；而古希腊文明是接力棒似的传承下来。这就进入了我们今天要讲的主题，西方古典文明的渊源与流传。

西方古典文明大体上是传承下来的，但跟中华文明的传承方式可能不一样。不能简单地说，一个延绵不断，一个中断。如果是中断，不仅仅是现代世界，包括中国也深受古希腊文明的影响，这怎么回答？这好像一个历史学家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因为其他文明都中断，中华文明是唯一延绵不断的文明。后现代主义的历史学不太相信，你陈述的最客观的历史事实，也不是百分之百客观。因为你陈述的客观事实，不包含某种你的意向，或者说你自己的某种倾向性。如果是说纯粹是事实陈述，那事实陈述得有意义，如果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事实陈述，对历史学家来说也没有太大意义。

中华文明是唯一延绵不断的文明，这个事实是推导出来的，它有意义的东西在于他告诉我们中华文明是世界历史上最辉煌的，比其他文明都辉煌，这个我也不太相信。我承认我认为中华文明是辉煌的，但它最多和其他的文明一样辉煌，不能说它比其他文明更辉煌。如果研究中国历史的学者一定要强调，中华文明是世界历史上唯一延绵不断的文明，那你强调这个除了获得一种比较虚幻的民族自豪感外，还有什么？我觉得老强调这个没有太大意义。

我们要怀疑我们所接受的一切知识。怀疑从常识开始，很多常识仔细追究，会发现是有问题的。比如我们从小就学地球分成四大洋七大洲。这个地图，下面是南极洲，但从哪里看出有七大洲？洲英文是continent，是大陆板块的意思，七大洲就有七个大陆板块。加上南极洲，也只有大洋洲、非洲、南美洲、北美洲、南极洲、亚欧六块。为什么我们相信分成七大洲、七个大陆？因为这个知识体系是欧洲人建立起来的，我们接受了欧洲人的知识体系。欧洲人把它当做科学知识，包含文化的划分，它把一整块大陆分成两块，一个欧洲，一个亚洲。欧洲和亚洲的分界线在哪里？说不清楚。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一书里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也到注意到，历史上欧洲和亚洲的分界是在变动的，因为没有自然的分界。变动的依据是文化。欧洲文化往东扩，欧亚之间的分界线就往东；欧洲文化往回缩，分界线又往西。这是很巧妙的，把自己的文化倾向灌输到科学知识里。四大古文明有类似的问题。

古希腊文明的源头——青铜时代早期是从公元前3000到公元前2000年，代表是爱琴海中部的文化，叫库克拉底文化，就在图上的这个地方。我们叫它文化，就是不承认它是文明，是文明之前的（阶段）。但克里特岛米诺斯文明、伯罗奔尼撒半岛迈锡尼文明，是青铜时代的。也有希腊人把它叫做库克拉底文明，但严格意义上来说它可能不是文明，是很发达的青铜文化。它保留下来，有一些村落的遗址，最具特色的是大理石的非常抽象的极具现代感的女性雕像，是非常珍贵的古希腊艺术作品。它的刀法很简洁，但把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

李学勤先生对文明有一个界定，他说主要有三个要素：一是文字，二是大型建筑，三是居住点或城市要有几千人以上。如果以这三个要素来衡量，公元前2000年左右，古希腊无疑进入文明时期，因为米诺斯文明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建立了最早的宫殿。克里特岛不是只有一个王宫，很多地方发现了宫殿，但不能确定它是王宫。大型的宫殿里面是不是有王？有文字记载，但这个文字没有译读出来，我们不能确定，但最早的宫殿建于公元前2000年左右。中国夏朝的都城遗址据说是二里头。我专门请教过二里头考古发掘队队长许宏，二里头遗址最早能到什么时候？他说最早只能到公元前1750年。与我们经常说的夏代开始的时间是公元前21世纪有差距。这个他没有公布的，因为牵扯到中华五千年文明。但他持比较严谨的态度。古希腊文明比中国文明还早，为什么不是五大文明之一？为什么只是四大文明？这是我质疑的原因。

克里特最大的遗址是克诺索斯（Knossos）宫殿，是英国考古学家发现的。它最高的地方有四层，围绕中央庭院建立，学者们说大大小小有200多间房间。周围也有一个城市，后面是现代的城市（此处指视频中的图片——编者注），但古代它是一个城市，不仅是一座王宫，世界上没有人怀疑它是一个文明。把它命名为米诺斯文明，是传说中古希腊克里特的一个王，宙斯的儿子叫米诺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