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城邦的国家政治生活是以公民权和公民群体为基础的。这对中国产生了影响。中国历史上是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概念的，最早的源头在古希腊，经由西方传到中国。我们接受了这个概念，并使其成为中华文明的一部分，有公民概念，公民有政治权力。所以古希腊文明在一些方面对全人类产生影响。

所有的世界古代文明都是全人类共有的遗产，不是哪个民族、哪个国家能够垄断的，包括中国古代文明，也是全世界人共有的遗产。某种意义上，是相互研究的，比如美国人为什么研究中国古代文明，我们为什么研究其他古代文明？这些古代文明还是有值得我们学习、理解的地方，对现代人有帮助，尽管帮助不是直截了当的，可能很难建立起直接关联。

它是公民政治，因为每个城邦都有一个公民大会讨论、决定城邦大事。有的是讨论，没有最终决定权，有的有最终决定权。有最终决定权的城邦，像雅典，就是民主政治。民主政治在古希腊人来说，标志就是公民大会拥有最高决策权。斯巴达的公民大会，对国家大事也要讨论、投票，但是它有长老会议，30个人，终身任职，由选出来的28个年满60岁的元老加两个世袭的国王组成。在吕库古的立法，长老会议有权推翻公民大会的决议，最高决策权不在公民大会，而在长老会议。因此它是贵族政治。

民主制和贵族制是对立的，但是和我们现在理解的民主制和贵族制的对立不一样。近代西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民主派的死敌就是贵族政治。中国基本上没有贵族和平民之分，但西方贵族和平民之分很明确。法国大革命之前是贵族政治，民主派的死敌就是贵族政治，贵族制和民主制变成对头。

在意识形态上，贵族制和民主制，古希腊雅典和斯巴达也有对立的地方，但是共同的一面是我们经常忽视的，都是公民政治，只不过公民的决定权不一样。斯巴达有公民大会，雅典也有公民大会。而雅典除了公民大会直接投票，对国家的大事进行决策以外，绝大部分的官员是抽签、抓阄选出来的，不是选举。民主就是选举是现代人的概念。古希腊选举是贵族制，因为你选出来的是最好的人，最优秀的人，古希腊贵族制的字面意思就是最优秀的人的统治。如果你跟古希腊人说我们现在是民主制，我们是选举，比如亚里士多德，他绝对听不懂你说的话，他说这个选举肯定是贵族制，怎么变成民主制。民主制强调的是绝对的平等。亚里士多德说，他说的民主制是素质上的平等（numerical equality），把所有的公民完全看成同等的人，以抽签和轮流的方式选出，通常任期只有一年，不能连任。

古希腊思想代表的是两个群体，一个是智者（sophistes）。我们有时候翻译成智者，像早期的“希腊七贤”，也叫sophistes，公元前5世纪的智者派也叫sophistes，掌握知识的人。二是后来更流行的概念是philosophos，就是现在的philosophy，“爱智者”。古希腊思想体现在这些人的著作、学说、思想之中。贯穿整个西方文明重要的一点，它是不断对前人的思想和观念进行反思、批判和质疑。这和中国文明有非常大的差别。从古希腊哲学米利都学派开始，不是说后来的学者对前人的思想进行进一步的提升，而是干脆推翻你。泰勒斯说，世界是由水组成的；接下来一个（人）说，不是，你说的不对，阿拉克西曼德说你说的不对，世界是由无限组成的；再一个（人）说，你们俩都不对，世界是由气组成的。他的思想就是不断地更新，推陈出新。这是西方文明强大的地方，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反映在学术方面。西方学者天然地会质疑前人的思想，会提出新的说法，我们要跟他们进行学术交流，总是很吃力。这个思维对他们来说，不能说天生的基因，但是几千年下来，成为他们的习惯。源头可追溯到古希腊，你怀疑一切，没有权威。

中国历史上动辄奉某个大师为权威，现在也是，讨论哪些人是国学大师，哪些人不是。仍然在遵奉、推崇一些权威。古希腊人没有权威。比如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说万物都是运动的；巴门尼德（Parmenides of Elea）马上说他不对，万物都是静止的，他试图证明为什么万物是静止的，他举了很多例子来论证。普罗泰戈拉（Protagoras of Abdera），公元前5世纪的哲学家，他一说“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真正的尺度在我们人自身，这是对人很自信的宣言，由我们的思想来决定事物存在不存在，也是很相对主义的、很怀疑论的宣言。他说“关于神，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存在，也不知道他们像什么样子”。某种程度上，他是一个无神论者。古希腊人大体上都是相信神的，但他是真正的sophistes，怀疑整个社会相信的东西，他说“因为有许多东西阻碍我们的认识，问题既晦涩，人生又复短促”。

因为他不断地怀疑，不断地推陈出新，所以西方社会从古希腊开始就有各种各样的理论。我们做很多学问，不管是历史还是哲学的、社会科学，都需要有理论的依托。某种程度上我们做不过西方学者，当然有些非常出色的学者不比他们差，但跟他们切磋时很费力。因为要有理论依据时，你不如他，这是我们吃亏的地方。因为在中国文化传统里，找不到理论，没有很多理论工具可用。西方文明传统有巨大的理论宝库，可以拿来用。他们从小就对这些理论耳濡目染，比较熟悉，理解的也比较深。我对西方的各种理论是很害怕的，因为很多时候是读不懂，而我要用一点理论时，经常误读和误用。所以在学习过程中，尽量多了解、多掌握一些理论，一定有帮助。学一个理论，不是说马上有用。但某个理论可能适合用来解释，或者用来作为你研究某个问题的方法论。只有了解很多的理论，才能找到最合适的理论作为你的方法论，你才最有说服力。某种意义上这是西方古典文明得以流传下来的一个方面。

中国人到现在都很难摆脱实用主义的思维和态度。古希腊人会对看起来很多时候没用的知识进行研究，纯粹为了追求真智，这贯穿在西方文明传统之中。这是亚里士多德绝大部分著作的篇目。公元前4世纪的学者研究的绝大部分知识是没有用的，各种各样的领域他都钻研。中国古代找不到这样的例子。古人也会钻研，基本上是碰到什么问题，需要用什么工具，才去钻研。这是西方人真的建立起来的传统。

古希腊文明到古罗马文明怎么传承？毫无疑问，古罗马人是受古希腊人文化影响的。贺拉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的一句诗说“被俘的希腊俘获了其野蛮的征服者，并将诸艺引入了未开化的拉丁地区”。“诸艺”是拉丁文ars，对应英文art，它用的是复数artes，复数不是艺术的意思。

古罗马文明对古希腊文明的传承，宗教方面，古罗马的主神都是从古希腊搬过来，除了战神马尔斯（Mars）是古罗马人的特色。古希腊人有战神，古罗马人战神马尔斯（Mars）的地位之高，远远超过古希腊的战神Ares。战神马尔斯是古罗马最重要的神之一，被当作古罗马人的祖先。

古罗马人接受古希腊人的影响。古罗马人兴起的时候，古希腊人已经生活在意大利半岛南面，古希腊人影响到埃特鲁里亚文明（la civiltà etrusca）。埃特鲁里亚文明包围着拉丁地区，是古罗马兴起之前影响最大的意大利文明。拉丁地区本来是很小的一块地方，古罗马是拉丁地区的一个城市，古罗马后来强大起来把这些地方都征服了。埃特鲁里亚人深受古希腊文明的影响。古罗马人通过埃特鲁里亚人，接受古希腊文明的影响。比如拉丁文，埃特鲁里亚文是借用希腊的字母创造的文字，拉丁文又是借由埃特鲁里亚文来创造的，它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文字。共和制也是制度化的，有一个政体（constitution），古罗马人都遵守这个政体，包括统治者，后来被帝制所取代。政治上有传承，但是有变化，因为到帝制建立以后，颠覆了古典城邦政治的方式，建立了一个大的帝国。

古罗马人对古希腊人既有传承，也有创造。西方文明是接力棒式传承下来的，和中华文明的传承模式不一样。中华民族这个主体从来没有根本性的改变，是很保守的传承。接力棒式的传承，一个民族接棒一个民族，注入了新的因素，既有传承又有创新。后来日耳曼人成为传承的主体，法兰克王国是日耳曼人。它既传承，又融入了日耳曼因素。日耳曼传承的是古希腊、古罗马文明。

某种意义上，你觉得中华文明延绵不断好，但我觉得它可能不好，因为太保守，使得中华文明的创新变得很困难。这是很庞大、很宏观地看问题，要使它得到认证，让所有人信服，是很困难的。接力棒式的传承有它的优势所在，不断有新的活力注入，我不相信它是中断的。文明有传承，有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