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和政治的关系和传承或者说改变是相关的。1984年法国学者出了一本书，叫《图像的城市》，把古希腊、古罗马文明说成是“图像的城市”，具有古典城市的特色。因为古希腊、古罗马文明，说到底是城市文明，都是以城市为载体的。古典城市和现在欧洲或美国的城市一样，在公共场所，有大量的图像、雕塑、绘画、壁画等，这和中国传统非常不一样。中国历史上，基本没有人像。所以我们现在不知道孔子长什么样，一直到清代以前，皇帝长什么样我们也不知道。清代西洋的画师为皇帝画画，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90年代孔子研究会要制定孔子的标准像，有很多争议，到底孔子长什么样？因为中国人基本上不为活着的人塑像、画像，这是中国人的忌讳，公共场所也没有人的图像。直到“文化大革命”时期，有很多毛泽东的塑像、像章、画像。毛泽东用图像来宣传政治，和古罗马的奥古斯都很像。我问中国史学者，这个中国古代秦始皇、唐太宗都没有，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告诉说是从孙中山开始的，是从苏俄传过来的，它追溯到古罗马，再往前追溯到古希腊，以图像进行政治宣传，这就是艺术和政治的关系。

这是古代雅典的心脏地带，市政广场大体是这样。它有一些公共建筑，和中国完全不一样。西方政治心脏地带是广场，是开放性的，中国政治心脏地带是皇宫，深宅大院，由围墙围起来的。现在欧洲法国、意大利、希腊的公共建筑很多也是广场。这是设计图，周围是一系列的公共建筑。广场是一个公共空间，有很多雕像、画像。这个建筑是在公元前5世纪建造的。这是示意图，上面有几幅很重要的壁画，描绘的是古希腊人和蛮族人之间的战争。它传导的观念是古希腊人和蛮族人是对立的，受到希波战争的影响。最后一个是雅典人打败了斯巴达人，对雅典来说是了不起的事情，但其实是公元前460年雅典军队打败斯巴达的一支部队。斯巴达的陆军在古希腊时期所向披靡。之前雅典人从来没有打败过斯巴达人，这次打了小胜仗，很得意，画壁画宣扬一下。

古希腊的雕塑和绘画大量依附在建筑上，和建筑融为一体。自由之神宙斯的神殿，其实是一个Stoa，是公共建筑的形式出现的。它上面有壁画，表现忒修斯（Theseus），表现人民、民主，把人民和民主画成人物形象。这个艺术和政治宣传相关，那时没有电视、报纸、网络，政治宣传只能用图像。请大家考虑中国古代用什么方式来进行政治宣传？中国古代和西方是很不同的两种方式。在议事会大厅，议事会主持城邦日常事务，有“人民”（demos）的雕像，告诉你权力来自人民，在传达某种政治信息。比如雅典民主政治建立起来以后，把两个刺杀僭主的雅典贵族视为民主政治的英雄，给他们竖立塑像，古典作家甚至告诉我们，这是第一次为凡人塑像，之前的塑像要么是神，要么是英雄。它仍然是传达明确的政治信息，僭主和民主是敌对的。这个塑像至少是在公元前509年竖立的，到公元前480年，波斯军队占领雅典的时候把这个雕像抢回波斯；公元前477年又找两个雕塑家重新雕塑这个塑像。

西方古典文明的生活方式、政治方式是在公共空间里进行的，是一种公共生活的方式，这是一个长期的代代相传的传统。雅典卫城，表现了雅典人一年一度祭祀雅典娜（Athena）的节日，这个卫城、神庙也可以看成公共建筑。尽管它不一定每天都开放，可能只有在节日的时候才向所有雅典人开放，但雅典人一年大概有144天有好多这样的节日，经常祭神，举行巨大的游行（仪）式，男女老少都来参与。所以它是公共生活的方式。这和中国人有一点像，但我们没有那么频繁的大规模的公共生活的传统，我们有庙会，有赶集，非正式的比较多。

帕特农神庙（Parthenon）的一组浮雕，表现的是雅典的公民群体，它是公元前5世纪的，被认为是古希腊艺术皇冠上的明珠，是无价之宝。古希腊和古罗马文明，有明确的传承，或者说某种意义上是一致性。公元前13年到公元前9年，古罗马元老院下令为纪念奥古斯都的胜利而修建了奥古斯都和平祭坛（Ara Pacis）。其中一组浮雕描绘奥古斯都家族。请了两个古希腊的雕塑家来雕。根据艺术史家的研究，这个浮雕用的模板是帕特农神庙上的浮雕。

古罗马和古希腊艺术之间的传承有很多例子。奥古斯都（Gaius Octavius Augustus）的雕塑模仿的是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著名雕塑家波吕克莱特斯（Polycleitus）的作品。艺术史家认定是模仿的。波吕克莱特斯（Polycleitus）的原作没有保留下来，这是古罗马时期的复制品，是最接近原作的复制品，头部的神态很像。又有研究认为，奥古斯都头发的发型模仿的是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发型是一个标准的、理想的或最帅的发型。奥古斯都孩子的时候还是这个发型。他是一个程式化的被认为比较完美的表达方式。

从艺术风格上，古罗马人认定在古典时期，也就是公元前5世纪的古希腊艺术是经典的，是典范，所以他模仿他。但艺术作品的用途在政治上传达的信息完全改变了。雅典的头像，在公共空间，传达的是民主，人民当家做主。到奥古斯都，塑造一个伟大的皇帝形象，在搞皇帝崇拜，树立皇帝的权威性。所以又有传承，又有创造。

这是公元12年的一块玉石浮雕，奥古斯都还在世。学者认为这是古罗马官方的，也许是罗马帝国（Gemma Augstea）的驻兵厂做的，描绘的是以奥古斯都为中心的帝国的形象。奥古斯都坐在这里，看着他的是意大利女神，有人说是罗马女神，后面一个女神给他戴上一个王冠。这个女神象征人类居住在世界，最右边的男神象征“大海”。下面是他们用俘获的敌人祭祀，打了胜仗，建立一个记功碑。他是在庆祝，他崇拜的是皇帝。这也是一个流传。古希腊语、古希腊文化、古希腊文献主要是通过拜占庭保留下来。罗马帝国统治时期，西部是拉丁文化，东部是古希腊文化，后来变成东罗马帝国，到拜占庭。在文艺复兴期间，古希腊与古希腊文献慢慢又流传到西欧，再慢慢流传到今天。所以它并没有中断。

近代西方人也认为他们是古希腊和古罗马文明的传承者，他们并不认为中断。英国自由主义政治思想家John Stuart Mill讲到马拉松之战时，说马拉松之战，即使是作为英国历史上的事件，也比黑斯廷斯之战更为重要。就是说马拉松之战就是我们英国人的历史。

黑斯廷斯之战是1066年诺曼底公爵进入英国，征服英格兰的关键之战。诺曼底公爵征服英格兰之后才有后来的英国。所以西方人认为古希腊历史就是我们的历史，对他们来说没有中断，有传承关系。18世纪中期的温克尔曼，被认为是艺术史学科的开创者，他也说他对古希腊艺术推崇备至。他对古希腊艺术的概括是“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他对希腊艺术的评价，历经几个世纪仍被人们接受。但现在艺术史家又完全走不同的路。

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写了一部戏剧，和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悲剧完全同名，叫《在陶里斯的伊菲革涅亚》（Iphigenie auf Tauris）。某种意义上，这是表达他的心声，他是“用心灵去寻找希腊人的土地”。歌德一辈子向往希腊。他被同时代的诗人称之为“北方的希腊人”。歌德说：“让我们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成为希腊人！但让我们都是希腊人！”这些都告诉我们，西方人认为他们的历史是传承、没有中断的。

他们不仅传承古希腊，也传承古罗马。比如查理曼（Charlemagne）在公元800年到罗马，到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让教皇给他举行加冕仪式，加冕为罗马人的皇帝。欧洲统治者仍然要做罗马人的皇帝，也许有很大的改变，但他们仍然觉得要传承下去。926年，东法兰克王国国王奥托一世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也是打着罗马帝国的旗号，是对罗马的传承。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统治者也称自己为罗马人的皇帝。沙皇是“凯撒”的俄文版本，沙皇俄国也宣称是继承了罗马。现在一些欧洲人说美国是“新罗马帝国”。所以他们尽管可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这种传承的思想和观念一直在。

普京去年过生日，一批俄罗斯艺术家给他办了展览，这个展览是Twelve Labours of Putin，模仿古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Hercules）把吃人的鸟射下来。这是古希腊彩陶画的原作。某种意义上有一种反讽意味的传承。

提问：您在讲座中提到我国西周时期受到外来文明的影响，而且影响比较深，这点我不太明白，另外这种影响在当时信息不发达的情况下是怎么进行和发生的？

回答：你可能批评的有一点是对的。“深受”我要重新界定。中国上古文明已经受到外来文明影响，但受到多大程度的影响，不知道。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是读了专门研究这个领域的研究者的研究结果。我们从研究古代文明的人来说，会发现古代文明之间的交往和联系，甚至远距离的交往和联系是如何进行的，我们可能无法复原，但人大大低估了他们的能力。我们没法把步骤一点点弄清楚，但从相互之间的影响来说其实有很多交往，甚至远距离的。这是现代人很难想象到的，因为我们觉得那时候没有交通的工具，没那么便捷，远距离没办法交流。但一个文明的很多东西传到另一个文明，的确对文明产生影响，这些往往是远距离的。甚至在远古时代，人类远距离迁徙的能力，比如人类如何迁徙到澳洲、美洲，现代人都不能理解，只能说是大大低估了他们交流和交往的能力。即使在上古文明，也不太有哪个文明是孤立的、独立的发展起来。影响程度是值得探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