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无奈——西汉传置开支与制度变迁(四)
目前来看,前三点是导致开销增长比较主要的原因。但是皇帝的感受为什么跟这个不一样?皇帝的诏书,包括丞相的敕,和我的分析发现,皇帝眼中厨传的开支增加,主要是因为提高接待标准,还包括整饬装饰机构等。这种不同恐怕也反映了一个历史真实。通过简牍和文献归纳的问题,当时应该是存在,不过这些属于跑冒滴漏的隐性的开支膨胀,但没有像接待长罗侯这样的高官随从显眼,后者接待完了以后,还会形成一些文书上报,便于传置。他可以拿文书跟上级说事。如果逐级上报,可能到了皇帝那就会觉得是接待开支增加,但至于其他因素可能在转述的过程中被他们过滤掉了。皇帝看到的可能是经过筛选的状况,底下看到的可能是更接近于当时实际的状况,至少是部分状况。这种矛盾现象也很有趣,这在于中间官僚机构的很多运作,他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对付上级。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从里耶秦简发现了很多县级的行政文书,从秦代开始国家就设置各种各样的机构,实施监督作用,对官吏不放心,想出各种招考核,预防他们犯罪。但这是寄生在传置机构里,广言之寄生在官僚体制里的一种伴生品,只要有官僚机构,特别是中国传统的任命制官僚机构,就很难避免。一开始如果处于高压状态,像秦始皇或者朱元璋这样,可能暂时能够压制住,但是实际上没法根除,一旦上面的压力不够,慢慢就会死灰复燃。
秦代建立了各种各样的严格的物资出入管理、会计制度、钩校、差错补偿,一旦很多东西出现差错,就会让你去补、去追究等。很多文书都和这有关系。这看起来制度很严格,但在实际运行过程中,有很大的空间可做,还有很多的漏洞可钻。上级对下级的监督主要靠文书的核校,核校的时候有一个现实问题,金字塔体系下的官吏组织是上级总面临着以少御多,就是下级比较多,下级各种各样的文书,定期文书,不定期文书,上级核查不过来。
另外当时数学计算能力也比较差,所以很容易蒙混过关,好多文书里有错误,很多已经核校过了,但错误还是很多。对于官员来讲,特别是下级官吏,时间长了以后,他们就会知道这里有很多漏洞,有空子可以钻。所以这种制度看起来很严格,但运行操作过程中带来很多漏洞,熟悉的人能找到这些缝隙。
很多官员会觉得利用公家的车、假公济私有好处,对自己的升迁有好处,所以为什么会接待枝阳县长夫人。汉代从小吏可以做到丞相,每个人都不能小看。最有名的是丙吉,他从狱吏一级一级升到廷尉、御史大夫、丞相。慢慢地,官员越来越看重自己的利益和前途。无论是下级官员,还有上级官员之间,他们会有共同的利益。反正用公家的物资,对自己来讲没有坏处,大家上下能够勾结或者是合谋,变成拿公家的东西为自己谋私利。不光在简牍里可以看到,文献里也有很多。虽然讲得很抽象,但把简牍材料和文献材料里官员的描述结合在一起,就会觉得很有意义。元帝时诸葛丰讲官员中没有“伏节死谊之臣”,大都是“苟合取容,阿党相为,念私门之利,忘国家之政”,官员都是想自己的事,为自己谋福利,谋利益,不再关心国家,都假公济私。东汉中后期以后,文献里常常可以看到他们抨击各种各样的情况,用的很多话都是一样的。但没有这些具体简牍材料里的实例做背景,可能不能了解他们具体讲了什么。有了这些材料以后,就能进一步理解他们这些话包含的含义是什么。
东汉以后,不光是下级管理,到公卿以上管理也是一样,大家拱默,都放弃原则,不执行国家律令规定,树恩以扩大自己交往,在官场上可能对自己的发展更有好处,容多后福,为自己或者子孙考虑。东汉左雄认为这是从汉初慢慢发展来的,300多年一直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现在就是2000多年一直走到现在都是这样,所以高官和小吏在谋取私利上虽然动因可能不一样,但最后都合谋了。小吏工资比较低,挖墙脚改善待遇,关注自己的生存。高官生计上没什么忧虑,但要考虑自己的发展,在官场上能不能往上爬。在这一点上他们有共谋,形成了上下相容、勾结的局面。大家都在对付皇帝,皇帝就成了冤大头,他想干的很多事就实现不了。它不是个案,它不像朋党,指名道姓,能知道是谁,这种现象在全国各地此起彼伏地蔓延,都是无名的,也不知道谁制造的,结果就是钱花多了,东西都没了。
所以皇帝无可奈何,不约而同的东西点点滴滴汇集到皇帝的眼里,就觉得问题太重要了,太糟糕了。他也没法处理,没处理对象,因为他也不是家族,不是个人,不是集团,不是朋党,也不能靠杀戮、刑罚解决问题,也没办法换,这最让人头疼。皇帝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让丞相给他念五条敕文,每年念一遍。结果只能是这些机构和皇帝、大臣跟着帝国一块倒台,这是一个双输的局面,多方面都要输。《晋书•刑法志》引《魏律序》在讲律的变革时,提到秦代开始设这些复杂的机构,汉初承秦不改,但因为费用太多,慢慢开始减省。
东汉初年只设了骑置,剩下都不用了,因为它支撑不了。光武帝也比较讲节约,不设置,但是法律条文没有改。它实际上是费广稍省,最后慢慢因为花费太多,必须要裁撤这个机构。王莽时期就是乘传的使者太多,每天要发好多,致使全国都招架不住,仓库里没有粮食供应,车马也不足,不能提供运输服务,只好沿途调用老百姓的车马。后来冀平连率(郡守)上书,建议王莽赶快把这些人招回来,让地方能够休息。王莽时期恐怕就是压死骆驼最后的稻草,这个机构支撑不住了,跟着帝国一块灭亡。这里面有正常的开支,不能否认,有些国家事务增多,有正常的需要,有些增加。但是正常增加之外,恐怕更多的是大家在寄生、挖墙脚,加在一起,致使国家的制度无法支撑,最后和国家一起灭亡。没有这个机构,国家就没法运转。今天讲“政令不出中南海”,其实不是现在才有,东汉时就有人说“得诏书,但挂壁”,讲的是皇帝让丞相年年讲这些,最终也解决不了,皇帝就是螳臂当车,面对成千上万的各级官吏自私自利的行为时,最终也只能是失败者。
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机构并不仅仅是秦代、汉代才有。历朝历代都有这类机构,唐代有馆驿,宋代有驿馆,元代是站赤,明清两代都有驿站。挖墙脚的现象也不是汉代才有,每朝每代都有,2000年都存在,反反复复出现。朝廷的三令五申,也不是说就是汉代在搞,每朝每代都在弄。如果仅仅在某一个朝代范围内观察,很可能会把这些现象归结为某个朝代的制度漏洞或官场腐败。要通过跨越朝代的长时段的观察,才可以看到背后一些更深层次的因素。有一点很重要,整个中国历史上显示了这套机构和帝国存在有着依存关系,在广土众民的大格局下,国家朝廷要有效地控制四方,文书的上传下达和朝廷与各地之间的人员往来必不可少,所以信息和人员的流动本身就是帝国存在的一部分,一旦不流动就死了,就像人的血液循环系统一样,停了人就死了。如果没有流动,帝国就名存实亡,所以为了供应或者维持流动,每个朝代都要建立这样一套系统,不论花费有多大,弊端有多少。一旦建立机构,天长日久,运行管理这些机构的官吏就会发现漏洞,就会搭便车,用这些谋私利,间接增加官府开支,民力负担,最终降低公务的效率,累积在一起,再加上其他因素,把国家拖向灭亡的境地。这是一个反反复复的过程。这是从帝国体制角度来讲。
从皇帝角度讲,它可以帮助我们认识皇帝,体现了皇帝制度规定与官吏群体之间实践的博弈。2000年来都是存在的,这里面可以看到皇帝的诏令,包括朝廷控制力量之间的限度。用这些自下而上的材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皇帝,站在朝廷的角度,皇帝看起来好像威风凛凛,不断地发号施令,权力很大。但从地方角度来看,反复下达诏令,与其说是传达皇帝的威严或者意志,不如说折射出了皇帝的无力和无奈。所以需要把这两方面结合起来,才能更全面地理解中国古代的皇帝,不然的话都会强调“皇帝支配论”或者“专制论”等中央集权,这是一方面,但还有其他侧面。
另外,历朝历代不断地重建这个制度,就需要关注中国古代的反复和连续。我们现在受进化论的影响非常深,所以都会关注变化。王朝时期,变化很多,从汉魏、唐宋、宋元、明清归纳,就会发现每个朝代都有变革。变革之外,还有一些反复、延续和不变。如果只看变,可能会迷失在变革和线型进化的叙述里,忽略下面的一些连续性或者反复的东西,这样会丧失对整个帝国时期的比较全面的把握。阎步克先生在研究古代官阶制度,引用了“自律取向”或者“服务取向”这两个概念,帮助我们把握官僚的政治取向和皇权强弱的关系。当然他是把2000年做了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是很多循环加在一起的反反复复的过程。这个反复是延续和不变的一步。我们是不断地在反复,这个就是我们的一个延续性。我们是通过王朝的反反复复体现出它的连续性或者不变的一面,每个朝代特别是延续时间比较长的朝代体现比较明显,像汉代、唐代包括宋代,元代其实也反映得比较清楚,明清这些时间比较长的朝代,这种反复性体现得比较清楚,但这些恰恰就是一种延续性。虽然从传置机构来讲,它的名称有些变化,它的运行原则有一些调整,但它的整个存在、基本点上还是有共通性的。为什么会出现反复?我也在思考。有个社会学家讨论,包括两位研究中国哲学的美国学者——郝大维和安乐哲,就中国人的行为方式,强调它是一种情境式为中心的思维方式,相近的制度架构下面临相邻的情境,所以身在其中的人采取相近的对策,会出现新瓶装旧酒的现象,形成反复或者延续。当然这个解释是不是有道理,还可以继续讨论。
这就是我大概要讲的内容,谢谢各位!
课程简介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侯旭东教授通过此次课程,打破了我们对皇帝认识的“支配论”“独裁论”或是“专制论”等固定思维,让我们从不同角度看待皇帝命令的实施、实现程度。
侯教授首先以《汉旧仪》所录西汉末年大司徒向计吏宣读的“敕”所含控制厨、传等改善条件、增加接待膳食标准为线索,根据出土简牍与文献,推算出西汉末年全国传舍与置的总数。并以尹湾汉简《元延二年日记》的记载为标准,据各县、置在交通线中的位置,对不同县、置的接待量进行了细分与统计,估算出西汉末年一年使客住宿的日子数量与消费的粮食、鸡的数量,以及使用的马匹所耗粮食的总量。基于此,据悬泉汉筒,归纳出当时导致额外开销的四点原因,并分析了开支难以控制的深层原因。指出这类机构乃是广土众民的帝国存在所不可或缺,使用者与管理者日久了解其运作漏洞,假公济私,导致开支膨胀,上级的监督乃至皇帝的诏令则日渐失效,月累年积,传置机构不堪其负,和帝国一道走向末日。如此过程反反复复,直到清末。体现了官吏群体与皇帝、帝国体制之间的长期博弈。这种“反复”构成中国历史延续与不变的一个侧面。
(视频拍摄于2014年)
- 侯旭东教授为什么从社会史研究转到“早期帝国的日常统治”研究?
- 什么是传置?
- 今人对古代皇帝命令实现程度的论断
- 传世文献对上计吏宣敕的记载
- 上计吏的宣敕反映了什么问题?
- 汉代传置机构的数量有多少?
- 悬泉置机构介绍
- 侯旭东教授在恢复汉代交通线上的成果
- 全国传、置一年的接待量如何确定?
- 师饶一年因公出差在传舍住宿时间是多久?
- 东海郡的传舍的一年接待量怎样计算?
- “162晚”是哪类传置的年接待量?
- 不同交通线上的接待量的比例有多少?
- 接待人员时的粮食花费怎样计算?
- 接待任务消费的鸡的数量如何计算
- 马匹消耗的粮食是如何计算的?
- 传置开支增加的原因
- 传置里马匹消耗过度的原因及给政府和百姓造成的财政负担
- 为什么官吏的个人私欲膨胀会导致传置开支增加?
- 怎样看待传置开支增加的原因与实际原因不一致?
- 监督机制失灵的原因
- 传置机构与帝国之间存在依存关系的原因
- 从西汉传置制度反映的问题怎样更深地认识古代皇帝?
- 怎样理解中国古代历史的反复与连续?
京公网安备 1101020200813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