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报告这个题目是谈秦始皇这样一个在中国历史上无论是中国政治史，还有整个的中国文明史上进程中都是一位非常有影响的人物。对于这个人物的研究，2000多年来很多学者都做了思考，做了讨论。我是从他的心态、他的精神生活方面，他对海洋的关心和海洋的探索这方面谈一点体会。

这些年来应当说对于海洋问题的关注，对于海疆问题、海权问题、海洋资源的开发问题，其实世界上各个不同社会制度的不同政体的国家都在关心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是一个以内陆经济发展为主、以农耕经济发展为主的国度，千百年来实际上大家都注意到，对于海洋问题应当说关心得不足。但是实际上我们回顾历史还是可以看到一些涉及对海洋的关心，对海洋的关注、对海洋的研究的一些历史上的闪光的东西。我是承担了一个国家社科基金的一个重点课题，就是秦汉时期的海洋开发与早期海洋学这样一个主题。今天要谈的这个方面的思考，这个主题的思考，应当也是在大的研究方向之内的一个小小的心得。

先简单介绍一下秦始皇时代，秦始皇实现统一之前的一个基本的背景。这是一个来自西北的一个表现出强势的政治实体，在春秋战国时期逐渐崛起，然后向东拓进。实际上这个趋势在春秋时代开始已经有学者、历史学家注意到，就是在中原的四围地区，中原以外的地区一些政治势力逐渐强盛。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区域和另一个区域，或者一个区域和若干个其他区域力量的消长、盛衰的变化，就是反复地发生过很多次的历史演进的镜头，在我们面前可以变化很多次的。比如关东和关西、山东和山西的变化，它的强弱的变化，它的文明进程的先进和落后的变化。又有北方和南方的这种变化，沿海地区和内地的这种变化。我们知道在秦汉时期沿海地方是相当落后的地方，相当偏远的地方、但是今天进入近代中国之后，沿海地区逐渐走上先进。

在春秋时期曾经有学者注意过中原地方，就是夏、商文明实体、曾经进行过丰富的文化表演的地方在春秋时期逐渐走向衰败，周围的地方，《周本纪》里边的“齐、楚、秦、晋始大”，都是在中原以外的地方。《齐太公世家》说：“齐、楚、秦、晋为强。”《荀子》说：“虽在僻陋之国，威动天下。”春秋的五霸都是在外围地区逐渐形成强势政治实体的一个历史过程。但是我们又看到我们刚才讲到中原的衰微，四周地方的强盛。但是到了战国时期，我们又看到一个情景，大家都在向中原地方靠拢。战国时期7个国家迁都的方向都在向中原靠拢，来自于西北的秦国它的都城不断的向东迁徙，楚国的都城不断向东北方向迁徙，燕国的都城向南迁徙，赵国的都城向南迁徙，魏国的都城向东迁徙，越国的都城我们下面会讲到，它从浙江地方迁到了山东地方，向北迁徙。这样一个文化重心的变化值得我们注意。

秦是从西北向东发展的。在今天的甘肃天水地方，近些年来做了很多的对秦早期文化，（为了）增进对它的认识，进行了非常有意义的考古发掘工作。在甘肃礼县5个实力非常强的考古部门，北京大学的考古文博学院、西北大学的文化遗产学院、陕西省的考古研究院、甘肃省的考古研究所，再加上国家博物馆的考古部，5家单位联合在这里进行多年的发掘。对于秦早期历史的大致的轮廓和模样基本上已经探知清楚，秦人是从这里向东拓进的。

但是我们注意到秦的族源现在有很多资料告诉我们它是来自于东方的，我们今天要讨论的秦始皇这样一个来自于西北的一个统一帝国的君主他为什么对东方那么关心？有一个迹象可能可以帮助我们思考。这里边有一个《左传》里面出现的地名，这个地名就是我用星号显示的“嬴”字，就是秦的姓，是在山东地方，这个地方是秦在《左传》里面出现的地名。秦人很可能他们的先祖曾经在这个区域进行过活动。我们注意到秦统一以后，刚才我们讲中原的文明优势地位走向衰落，周边的地区得到突出的发展。到战国时期大家又再向中原靠拢，又试图以占据中原来取得领导全国的这样的一个地位。秦统一以后又出现了新的形式，北河和南海的经营体现出来扩张的倾向。

另外一个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一个迹象就是秦始皇多次东巡走到了海边。我主要是做秦汉史的，对其他的断代茫然无知，但是我们如果进行中国历代帝王的心理考察，注意他们对海洋的关注程度，应当说秦始皇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历史标本、一个特殊的典型。我也曾经向做别的断代的学者请教有哪些帝王曾经到过海上。秦始皇统一之前曾经有3次出巡，统一以后5次出巡，4次走到海上，最后就是死在东巡的路上的。秦皇汉武是很了不得的人物，汉武帝至少有10次走到海上，但是在以后中国历史上，反正我熟悉的秦汉这个时段来讲，以后就大不一样。东汉的皇帝有好多就没有出过河南省，有的到过陕西去参拜他们的祖陵，有的就没有出过河南省。后来的一些帝王，我现在有印象的应当是唐代的帝王征伐高丽的时候可能从河北、辽宁海边走过。大家都熟悉的，也有死在海上的皇帝，南宋的皇帝，这是比较特别的情形，进行这样的考察可能是有必要的。在秦汉时期，有作为的两位政治领袖对海洋予以特别地关注，我们可以进行相关的历史文化分析。应当说秦皇汉武时代东巡海上的表现，对于海洋探索和海洋开发，当时整个社会的关心应当到达了一个新的热点。中国人的航海能力和早期海洋学的进步我们也可以发现非常精彩的文化积累，下面有些地方可以涉及。

秦帝国实现统一，这是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秦的疆域图，我们可以看到实际上和我们今天中华人民共和国面临的海域应当是差别并不太大。到了汉武帝时代我们知道对朝鲜北部的占有、越南北部的占有，海岸线又有所延长。在秦始皇时代不要说对台湾的控制，对海南也没有实行行政管理。

我准备讲7个问题：（第）一个，它的统一有一种理解就是“并一海内”，当时的天下观，当时的“天下”和“海内”理念是一致的。第二个问题我讲一下“南海”征服，这在秦始皇统一的政治业绩中是非常重要的一点。秦始皇东巡有“议功德于海上”的历史记录，有“梦与海神战”的非常特殊的表演。另外秦始皇个人对海洋探索的热心有一个出发点就是“入海求仙人”，这个我们进行一些讨论。另外在秦的宫苑，在秦始皇的宫殿区设计经营了一些大海的模型，称作“海池”。另外我们最后讲一下秦始皇葬身的地方，秦始皇帝陵，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这中间有没有值得我们重视的历史文化信息，也是有的。

先讲第一个问题，秦始皇的统一应当注意到对于“海内”这样一个政治地理学概念在这个时期的特殊的理解。实际上在战国以来政论家已经非常频繁地使用“海内”这个政治地理学的概念。《孟子》书里边“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墨子》书“四海之内”，它把天下和四海可以并列，“一天下之和，总四海之内”。《山海经》，很多学者认为它的主要内容是完成于战国时期的，它里边的篇名就有《海内经》《海外经》。《荀子》书里面可以看到“揔天下之要，治海内之众”，它是把“海内”和“天下”作为一个并列的可以相互替代的概念来使用的。《王霸》提出了“一天下”的主张，它也和四海和海内之民的拥戴也是有密切关系的。“天下为一海内宾”，这是在战国时期社会各个阶层向往统一的理念的表现，它是把“天下”和“海内”也是放在一起来言说的。《荀子》里边特别还说到，秦“威动海内，强殆中国”，这样一个从西北发展起来的一个强国，它的政治目标有控制海内的趋向。那么，和秦的统一最接近的一部法家名作《韩非子》，人们称它是法家著作的集大成者。这部书里边它表现的政治理想，我们看到占有和控制海内，“明照四海之内”“富有四海之内”“独制四海之内”，影响四海，占有四海，控制四海，四海之内一个表现。

古人对于“天下”和“四海”的认识，顾颉刚、童书业先生他们合写的一篇文章，在1936年登在《禹贡半月刊》上，讨论《汉代以前中国人的世界观与域外交通的故事》。他讲《左传》里边的两个君主的对话，“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就风马牛不相及的那段话讲到了海的认识。当时最初北海和南海它的距离是相当的近的，但是到战国时期已经有所不同了。战国时期我们注意到“天下”语汇非常密集地出现，在战国思想家的论著中间出现的密度非常大，频次非常高。有的时候他们把“天下”和“四海”是放在一起来说的。“海内”和“天下”的这种对应关系的形成，“海内”和“天下”这种地理称谓的通行，我以为可以说明当时中原居民海洋意识的一种初步觉醒。北海和西海没有确定的指向，北海和西海其实一直到秦汉时期都有不同的说法。但东海和南海是得到人们的实践的体验的。

到了汉初，我们看到汉初的政论里边，这种习惯仍然有体现出一种文化惯性的表现，“天下”和“四海”、“天下”和“海内”的对应关系很明朗。贾谊《过秦论》，他说，秦政“鞭笞天下，威震四海”“并海内”“养四海，天下之士”，如何如何。秦始皇的琅琊刻石里“并一海内”“天下和平”的说法也都是类似的例证。关于推行郡县制还是继承封建制的政治辩论中间，李斯他说，“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如何如何，秦始皇说，“天下初定”如何如何，周青臣，淳于越这是敌对的一派，坚持秦始皇和李斯不同政治倾向的两位政论家他们也使用“海内”的说法，可见这是当时共同的一种政治观念。秦始皇对沿海地方的特别关注应当和这种天下观和海内观有关系，所以“东抚东土”“乃临于海”“巡登之罘，临照于海”“览省远方，逮于海隅”等等都体现出这种政治理念的影响，就是占有天下，我的政治权力的辐射的边缘一定要到达海边，一定要抵达海。

下面我们讲第二个问题，秦始皇时代实现的南海征服。这是《阿房宫赋》的这个图，杜牧的《阿房宫赋》开篇说的这句话大家都非常熟悉，“六王毕，四海一”。宋人的文字也说“六王失国四海归”，这里边说的海是和我们讨论的主题有关系的，首先它是把秦始皇统一看作“四海一”“四海归”，这个和我们刚才介绍的当时人们的政治理念是一致的，但是他说秦的统一是“六王毕”，秦的统一是“六王失国”。我们过去一个传统的认识，秦人兼并了六国实现了统一，这个认识实际上是和历史的真实是有距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