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的统一并不仅仅限定在灭六国，包括对岭南的征服，就是桂林、南海、象郡的设立。岭南地方在战国时期我们看它的文化遗存，可以看到百越之地，可以看到它受到楚文化的强烈的影响，但是它毕竟不是楚国的版图，并不归于楚国的版图，它并不是楚国的疆域。秦灭六国，它的政治势力应当并不推进到这里，但是秦始皇做到了这一点，他继续向南海推进。《过秦论》说：“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我们看这是谭其骧先生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的秦这幅图的南海地方，就是今天的福建南部地方，今天的两广地方。如果秦始皇他的统一事业仅仅限定于灭六国的话，这个地方还不会被统治中心建立在中原的这样一个中华大帝国所控制，秦始皇完成了这个事业，南海地方。今天广州所在就是南海郡的郡治。对于岭南秦式墓葬的考古学者的研究，很多地方有集中的秦墓，大家都知道秦式墓葬和东方六国的墓葬是有明显的不同的。它的随葬陶器的组合、它的墓葬的形制有所不同，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不同，它是采用一种叫作蜷曲特甚的“屈肢葬”的形式，就人入葬的时候他的四肢是蜷曲在一起的，这和东方的“仰身直肢葬”是不同的。所以看战国和秦的墓葬，考古学者可以非常清晰地判别出来它是秦人的墓葬，还是秦以外的其他各国的国人的墓葬。当然我也简单介绍一下，这种屈肢葬式，所谓蜷曲特甚的屈肢葬到了汉武帝时代就完全消失了，它体现了各个区域文化，特别是楚文化、齐鲁文化和秦文化这三支主流融合的完成，到汉武帝时代中国真正进入了一个统一的历史阶段。应当说秦始皇时代秦帝国的国土规模远远超越了秦本土和“六王”故地，这个事实是不可以忽视的。因为秦帝国这样一个以黄河中游华夏文化做基础的一个政治实体它面对的海岸线大大地延长了。

下面我讲第三个问题，秦始皇统一以后5次出巡，第一次是向西北方向走，走陇西北地，随后就向东方行进。秦始皇二十六年统一，二十七年向西北方向走，二十八年东行郡县，“上泰山”，“并勃海以东，过黄、腄、穷成山，登之罘”，就是一路都在海边上走。另外有一个特别重要的迹象就是他到了琅琊这个地方，“南登琅琊”，这是值得我们特别重视的一个历史迹象。“大乐之”，到了这非常高兴，竟然在这里停留了3个月，这是秦始皇在关中以外的地方停留时间最长的一个地方。移民3万户到这个地方，“复十二岁”，就是他们可以12年不向政府交纳赋税，承担服劳役的这种对于国家的责任。“留居三月”是非常异常的举动，“徙黔首三万户”也是在关中以外的移民，这是移民数字最多的。“复十二岁”的优遇，这是秦史里边我们只看的这么一例，太特别了。“十二”当时也是秦的一个它认为很神秘的数字，可能和天数有关系，有人说和“水德”这种政治信仰有关系，秦数以6为记，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它很多的，比如天下是36郡，后来是48郡，很多数字都是12的倍数。秦始皇在东方刻石很多句式用的是一句12个字，,3组4个字的这样一个句式的排列。琅琊地方“复十二岁”特别值得我们重视，它应当有特殊的动机。琅琊地方在今天的山东青岛以南，胶南县，现在好像也是青岛的一个区了，琅琊台的所在。要注意到这个地方曾经是越国的都城，越王勾践曾经把都城迁徙到这里。我们刚才讲战国时期越国最后把都城（迁到这里），迁都运动都有一个向中原靠拢的趋势，越国是迁徙的幅度最大的。实际上所谓“霸于关东，从琅琊起观台，……以望东海”这样的记载在《吴越春秋》里边，实际上他在南方经营大的陵墓的时候就已经关注到琅琊，这个细节我们就不多讲了。这是发掘的越王墓，这是所谓木客山这个地方，这里边“越王使人如木客山”，今天发掘的地方它们就是木客大墓。勾践以后还经历了好几个越王，八主224年，后来才离开了琅琊。琅琊应当是越国后期的一个政治中心。历史文献里边就是勾践徙都琅琊的事情在《竹书纪年》有记载，《越绝书》，当然是东汉人的著作了，也有记载。《后汉书》越徙琅琊的记载都是非常明确的。《水经注》也说到勾践都琅琊。琅琊地方很神秘，它实际上后来是中原人面向大海，面向东海，甚至面向南洋的一个重要的出海口。

我读顾实先生写的《穆天子传西征讲疏》，他研究《穆天子传》这部书，他在书的序言里边说，他和孙中山在一起交谈，他在做中外文化的交流史，孙中山就说通过海陆进行的这种文化交流很早就已经发生，孙中山就举了琅琊这个例子，顾实就说，孙中山就指着地图上的山东琅琊，同时又告诉他在东南亚、在南亚，还有若干个琅琊，他说是中原地方的航海家到达了东南亚和南亚以后把中国这个地名带到那里。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讨论就是东海的琅琊和南海的琅琊，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移民把故乡的地名带到他新的居住地方。琅琊之重要，北京大学的辛德勇先生曾经在文史上刊发了《越王勾践徙都琅邪事析义》讨论这件事，这是他用的地图，我们可以看到从会稽，从今天的浙江绍兴地方迁徙到山东青岛地方，国都的迁徙这么大的幅度，是非常值得重视的一个历史现象。其实勾践在吴越地方活动的时候，可以看到他身边的一些大臣对琅琊已经有所关心。这是越王勾践的剑、越王勾践的雕像。他在南方他原来的都城那里经营城市建设的时候，进行城市规划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山自己长出来了，“怪山自生”，据说是琅琊东武海中山，琅琊地方的一个海岛忽然飞到了会稽地方，后来“一夕自来”，所以称作“怪山”。于是范蠡就说：“咱们进行新的都城的经营‘应天’，是得到天地的照应的。”这个神异故事的生成和传播，中国古代这样的故事很多，一个城的城门上忽然多了根木头，从什么地方来的，一个像飞来石这样的说法，飞来山这样的说法是很多的。它暗示当时勾践和范蠡谋划的复国工程，他们当时对琅琊就予以特别的关注。

琅琊在越地的北边，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它是海中的一个大港，越人是擅长于海上交通行为的。秦始皇到了琅琊，秦始皇东游海上，我们可以看到他对齐这个国度，在山东半岛上立国、强国的一个国度，这是他统一六国的时候最后占领的一个国家。但是他对齐国的原有的信仰体系予以了特别的尊重。所谓“八神”，他对这八神一一恭敬地进行祭祀，八神最后一处第八处就是琅琊，“四时主”，琅琊台在渤海间，这是《山海经》的说法。当然我们知道它面对着我们今天的海洋学知识，它面对的地理学知识，它是面对的是黄海不是渤海，《山海经》里面说它是在渤海间，这是日照地方，离琅琊很近。它同时作为一个东海的大港，当时人称东海是特别重要的，它是东海的一个重要的出航地点。

汉代有一个传说中间的神仙——安期生，据说他就是琅琊人。《列仙传》里面这么说，“卖药海边”，秦始皇跟他交谈了3个晚上，给予他很多的金钱。后来他说：“后千岁求我于蓬莱山下。”这是一个走向仙境的这样一个神秘人物，他是琅琊人，这暗示琅琊在当时滨海地区的方术文化。我们都知道环渤海地区所谓燕齐的方术文化，曾经迷惑了秦始皇，曾经迷惑了汉武帝，这样的一个文化体系，我们注意到出生蓬莱的安期生和这个文化体系也有密切的关系。琅琊可能是此类航海行为的一个重要出发点。我们都知道，后来秦始皇让徐福求海上三仙山的故事，“将童男女入海求仙人”，后来在东海中的亶州停留。《括地志》里这么说，《括地志》是唐代的地理书，但是它引的是《外国图》。这可能是汉晋之间的书，它说徐福他留止的地方“去琅琊万里”，为什么要说离琅琊多远多远，琅琊一定是个重要的出海口，一定是个重要的海港。王莽更改地名，把琅琊改为镇夷，就是控制远方外族人的意思。可见琅琊在海陆交通上的地位也可以得到证实。琅琊郡下面有个县叫临原，王莽把它改为镇夷亭，就是说琅琊联系外洋的交通地理地位，在王莽的心目中也是受到重视的。《后汉书》里边说到海上的东夷，所谓君子之国，不死之国，说“去琅琊三万里”，也是把琅琊作为一个地理坐标，说一个遥远的国度和我们的距离，说它距琅琊有多少里，这暗示琅琊是一个重要的海上航路的出发点。

东汉有一个名臣叫作王景，现在看到的这个图是王景治理黄河的规划图，王景治河，黄河安流了几百年，很多历史地理学者进行讨论，为什么？王景这个人物，史书记载他是出生在朝鲜，在平壤，但是他的祖上是琅琊人。因为中国有内乱，于是“浮海东奔乐浪山中”，就在那里定居了。从海上走到了今天北朝鲜的平壤，他出发的地方是不是就是他的家乡琅琊呢，是有这种可能性的。

齐国曾经在建国之初就相当地重视海洋资源的开发，所谓“鱼盐之利”，在齐太公的时代，在齐桓公的时代，都受到特殊重视。《国语》说，“齐国之鱼盐”，《史记·苏秦列传》说，“齐必致鱼盐之海”，都告诉我们齐人在这里很早就开始注意海洋资源的利用，鱼和盐，渔业和盐业。《管子》有一篇，篇名叫作《海王》，它提出了一个建设“海王之国”的这样一个设想，通过对海洋资源开发的管理，来使国家的经济实力得到提升。“海王之国”就靠盐业的控制。秦始皇对于齐地的重视，对于齐人，对于齐文化，对齐的信仰传统的尊重，体现出可能他有他的实用的目标的。

秦始皇到东海，他说：“东抚东土，以省卒士。”我到这里来，是来视察、来慰问驻守在这里的秦军的将士的，这个任务基本上已经完成了，于是我走到海边。下面又说到秦帝国国土的辽阔，“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边到了沙漠地带，南边到了北回归线以南地方，北边是大夏，东有东海。这和我们前面提到的，当时的政治人物往往把“天下”和“海内”放在一起来说，一个成功的帝王他控制了天下，他也要把他的政治实力推进到海边。“临于海”是“东抚东土”的极点，“东有东海”是他自己进行政治宣传的、表明他的政治自信的一个重要的标志。

另外，我们注意到他在琅琊刻石，最后有一段文字，他随从的重要的官员，列了这么多的官员，里边的，同学们应该都熟悉的，像王绾，像李斯，这都是大家熟悉的，把他的官职、爵位、姓名列出来以后，他说，“与议于海上”，他和这些高官一起在海上议政。张守节《正义》说：“言王离以下十人……十人名字并刻颂。”这个好像有点儿小问题，实际上是列了11个人。如果是“王离以下十人”那也行，就是加上王离是11个人，但是他说10人名字并刻颂，就是出现了一个数字上错误，实际上是10位贵族，11位高官。

为什么“与议于海上”？这是很特殊的议政形式。他发表了一个说明自己国体和政体的政治宣言，全篇都是政治宣传。这里面说的“与议于海上”，“海上”的理解，两种理解，我们现在看所有的辞书都是一种就是在海边，一种就在海面上。这里说的“与议于海上”，我个人理解在海面上的可能性比较大。《史记·封禅书》说，汉武帝“宿留海上”，这里边说的“海上”应该不是指海滨，应该指海面上，因为他天天都在海滨，突然有一句说他“宿留海上”，他一定强调了一个特殊的空间指向。“海上”作为议政地点，对于刚才我们讲到的琅琊刻石的政治宣传、政治理想的声明，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政治文化的象征意义？我们现在还不大明白，不大清楚。随后又“登之罘”，之罘刻石也有很精彩的文字，“巡登之罘，临照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