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他写《空闲少佐》，这个可以理解。那么我提的问题就是说，穆时英为什么要写《空闲少佐》？大家可以想象在1932年那样一种环境，那么写十九路军，中国拍了一部十九路军纪实影片，这个是可以理解的。你写十九路军的英雄，是吧？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在租界那种环境，不让发声，所以有很多，我们后来看聂耳，包括《义勇军进行曲》《大路歌》，就是一种曲折的手段来暗示抗日的精神。租界新闻管制，他是不让你直接说的。

那么我提的问题就是在共同体想象的过程当中，有这样一种情境，租界这种特殊环境，不让你发声，日本那边是可以随便说，中国这边上海，不让你说，这个时候我提的战争、传媒、文学，如果他们是在军事的战场之外展开的另一场战争的时候，战况如何？表面上看，中国完全地处于劣势，不是吗？哪怕就关于共同体的想象。这个想象当然不是虚构，是结结实实的现实存在，我们可以感觉到“一·二八”战役，是吧？中国人的这种抗日的热情，和日本的国内的那种军国的这种狂欢，都是关于共同体的想象。所以，在军事战争之外展开的文学传媒语言的战役，这场战役怎么打是我最关注的——作为比较文学研究——我最关注的一个方面。

这个照片，空闲少佐的照片，好不容易，最后才发出来这个照片。他被俘之后，看样子应该是躺在担架上，在看一封信。

这个小说，顺便我就介绍一下穆时英怎么写的。穆时英，大家都知道是新感觉派，所以他那个小说肯定是非常现代主义的。这个小说写得非常好，我觉得非常好，在30年代能写得这么好，很难得。完全的就是意识流的手法。一开始那个场面，就是炸弹爆炸之后，受到冲击之后，人的意识陷入一种朦胧昏迷状态。在这种状态，空闲少佐感受到的东西，很多很多，在战场上也许要死了……那意识渐渐地就衰弱了。他想到了什么？想到了家乡，想到了自己的小孩……种种。接下来被俘了。被俘了之后，也不是说全知全能的视角，通过他在病院里边恢复，看到白色墙壁、白色的大褂、白色的床单，这样的意识恢复，再通过他的恢复，去回想自己怎么受伤的。这样一种写法非常的现代。

那么，和他的比，和他的小说相比，日本也有这方面的小说。当然最典型的是我刚才说的真山青果写的戏剧。这里面就需要展开比较了，因为语言的较量，我要看的不是军事的较量，是语言的较量。

这个是空闲少佐到中国来之前留下的照片。他也是日本军校毕业，当时作为陆军里边的少佐，“少佐”大概相当于我们说的营长。那么他在战场上，在淞沪战役当中被俘，大家知道有什么样的意义吗？从甲午开始打，中日近代一直打到1932年的淞沪战役，大家能想象中国军队抓到的日本的俘虏，空闲少佐是第一个官阶最高的。由此你就可以想到，穆时英为什么要写这篇小说？因为他对中国人来讲意义非凡。现在我们都想象不出来，你抓一个普通的日本兵，就已经觉得很不容易了，还活捉了一个少佐，当然击毙的不算了，是吧？

同样的1932年战役当中，也是在江湾击毙了日本一个比空闲少佐官阶还要高的，叫林大八。大家可能也对这个名字不熟，不熟不要紧，我提一个地名你们都知道了。现在我们说的“大柏树”，为什么叫“大柏树”？因为林大八是在那个地方被打死，打死了之后，日本当时命名叫“大八辻”。这个“辻”是一个“十”字加一个“走”字，日本造的汉字，什么意思呢？是十字路口的意思，十字路口。那么50年代以后，叫这种地名怎么能行呢？这是一种耻辱、一种侵略的痕迹。那你要改怎么改呢？谐音。所以有现在的“大柏树”。

空闲少佐就是同一场战役，林大八被打死，他被俘了。他被俘的意义在哪？我们先看后边，回头再介绍这几个。后边有一个，这个是当时十九路军的军长蔡廷锴他写的回忆录自传，里边大家可以看到，“并俘敌营长空闲少校一名”。大家能想象吗？他写回忆录是写几十年的回忆录，他为什么要特意提这样一笔？你也可以想象出来，就是俘虏了空闲少佐之后，他震撼。在蔡廷锴这些将领当中，也是印象非常深刻。

好，那么回到前面，我们接着再看关于这个《空闲少佐》。刚才讲到穆时英的小说写了这样一个人物。其实从民族的共同体的想象当中，我觉得穆时英写的时候，或者可以想象，他内心应该是非常纠结的，不是吗？如果是换作你在1932年去写这样一部小说，你会写吗？大家都在歌颂十九路军，你会写吗？或者说你写的时候会不会冒着一些风险呢，是不是？也许不光上海的读者，全国的读者都要问“穆时英，你干嘛要写空闲少佐”是不是？

这个民族共同体的想象力量是非常大的。在这样大的力量空间之下，穆时英写了这部小说，你总不能把它作为一种虚构的文学，去仅仅陶醉它里边的现代性，是吧？

好。有这样的史料，这个史料随着战事的过去、当事人的过去，渐渐就被遗忘了，已经被现代文学史遗忘了。

穆时英他写这个东西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风险，风险是有。后来我就看这个刚才说的出版，他这个版本里边原有一个序。收入小说集里面，序就没有了。这个序是谁写的？是良友的赵家璧，也是非常有名的一个人，文化人，上海的出版人。赵家璧特意给他写了一个序，这个序里边说什么？说穆时英君写了这样一部小说，这个小说里边写了日本的一个军人。这个序的结论，我想可能是出版社也感觉到压力了。他就说这个小说是，你看了血淋淋的战场，非常残酷，但同时也让我们想到，在这种兽性当中还有人性。这又指的什么？这指什么呢？

大家读过这小说，你就会了解到。小说里面穆时英写的是，空闲少佐送到中国的战地医院，在医院里他遇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中国的女孩——护士。那个护士照顾他，结果渐渐地两个人恋爱了。恋爱了之后，那么空闲少佐受到感化，觉得自己到中国上战场去打中国人，充满了罪恶感，开始反省，说日本军队这样干不对。由于战争结束之后要交换战俘，所以空闲少佐又放回到日本军队了。结果回到军队，穆时英小说写的是因为受到周围的人的嘲笑，他受不了了，又回到他被俘虏的江湾的这个地方，开枪自杀了。基本上，小说里面的细节跟史料基本上都是相符合的。我就有个疑问，我说穆时英当时从哪儿得到这些细节的？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小说的结尾也是，他开枪自杀之后，意识渐渐渐渐，彻底就没了。小说也就结束了。非常棒的一部小说。

我关心，也就是说，在语言之战、文学之战当中，真山青果他怎么写的，或者日本作家来怎么写这个空闲少佐？

说到这个地方，我有很多资料就没法弄。日本，我可以告诉大家，1932年拍了将近十部电影，就是空闲少佐的电影，宣传他。大家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速度啊。1932年，不算这以后拍的，大家可以想象。

并且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地方。在语言战争当中，我就关心语言，一开始日本的《朝日新闻》《读卖新闻》，以为空闲少佐是战死了，所以马上那边开始放大，媒体作为军神来报道。但是突然有一天，报道莫名其妙就消失了，没有空闲少佐的消息了。过了几个月又开始报道，就是报纸的这一段空白，一般的日本的读者、老百姓是不知道内情的。那么这段空白意味着什么？就意味着空闲少佐它一开始以为战死，结果了解到他被俘之后，日本军部是非常的难堪，下令开始连日本国内也不许报道。但是他自杀了之后，又认为他是有武士道精神，所以连篇累牍的，包括小说，那个很多很多资料了，我这里边就没来得及去找资料。

和穆时英相比，真山青果的这个剧本，我就以这个为典型，真山青果他这个剧本，设定情节也基本上依据事实，也就是日本军部调查、最后汇总，肯定是提供给作家的，让他作为写作的参考。很多场景，就是原封不动地按照历史上的这种记录设定的。他的剧本很长，篇幅比穆时英的《空闲少佐》要长得多。

最大的差异我比较了一下，穆时英设定的空闲少佐是20多岁的年轻人，剧本里面是按实际40多岁的中年人。我就想穆时英为什么要给他改成20多岁？从刚才说的民族共同体的想象、语言的战争这个角度讲，这样一个改动就不仅仅是差20岁的那么单纯的问题了。

第二个改动，穆时英小说里边，你会看到很多很多日本文化符号。比方说樱花，还有日本的灯笼，东京郊外的日式的建筑，在门口他的娇妻领着幼子等候他归来——思乡，思乡也是民族共同体的想象当中的一个内容。真山青果的剧本里面，写得很有意思。他是写，就是salomama（音），原封不动地按日本的写。他出身佐贺，就写他在金泽的老家。然后写中国的时候，他突出了海棠，海棠花。在战地医院，空闲少佐，然后周围盛开的是海棠花。海棠花、樱花，两种意象。还有关于空闲少佐他为什么自杀？也是真山青果他比较难得的地方，我觉得他也并不是完全地按照日方当局的旨意去写。他设定了一段心理纠葛，有一种悟世的、一种哲理上的这种思考。

最有意思的地方，我觉得就是中国设定的是一个女护士。究竟这护士是男护士、女护士？不知道。但是真山青果的里边，改成了一个美少年。我想他这样改动，第一个是军方肯定不允许女护士出现。这是肯定的，是吧？动摇军心嘛，所以改成一个美少年。

他里面还有一个人物，就是穆时英小说里面也写了一个师长，这个师长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曾经跟空闲少佐是同学。小说里面都写了，这些细节，我就觉得很奇怪，他全都知道。日本的剧本里也写了。关于这一段，还有很多很多的、近几年才开始留下的资料。也就是说空闲少佐一开始的时候，就是遣返回日本部队的时候，那么实际上空闲少佐的同学——这个师长，他在里边做了很多很多的工作。结果，后来这个师长到日本去做使领馆的，好像是参赞吧。日本人，挺有意思的，在码头上，他的家属，空闲少佐家属搞了一个团去迎接他去。当然这也是在文学之外的一种外交的战争，这一段我就不详细说了。

左边的，我们可以看到是电影《空闲少佐》当中的一个镜头。《空闲少佐》电影刚才我说了将近十部。关于电影拍摄，查资料也很困难。不过有一点我是比较感兴趣的，1932年在日本，实际上刚刚开始，就是说配音的技术，刚刚在电影当中开始应用。以前的电影，《空闲少佐》里面有默片。那个时候看默片是怎么看？旁边配一个解说员，里边出现了画面，他在边上解说，大家才能看懂。但是把最新的技术就运用到《空闲少佐》拍片当中，有声的，配音的有了。

右边这个是蒋光鼐，也是十九路军当时总指挥，淞沪战役的，他当时给捐款的人写了一封回信，感谢他们的声援、支援。所以蒋光鼐和刚才我说蔡廷锴，他们对空闲少佐的事情都是非常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