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同仁，各位朋友，上午好。很高兴能够为天津市国学研究会做的古代诗词系列公益讲座做一点事情。今天我讲的题目，叫“悟”，中国古代禅文学欣赏，主要围绕古代僧人、文人写的禅诗阐述。它的禅意是如何生成的？它的思想内涵到底是什么？首先，“禅”和中国古典诗歌有着深厚的因缘。

“禅”和“诗”的关系确确实实是有着深厚的因缘。“禅”，即中国的禅宗。佛教是出世的宗教，但是“禅”在中国发展为禅宗，成为一种既出世又入世的宗教，它的着眼点不再是来世，而是当下、现在。很多诗歌具有天然的艺术特质，中国古代很多禅门巨匠，也是富有创见的思想家和诗人。清初一位高僧“百痴禅师”，他说“问禅以被缠，求悟还自误”，这两句诗从诗意的角度来讲，它是双关的，“禅”和“缠”，“悟”和“误”。百痴禅师的诗具有一种风趣，还有一种自嘲。大家向我问禅，我被你们缠住了，禅本来要求解脱、自在，可是问到底什么是禅？到底怎么开悟？所以大家都在求悟，其实是在自误。“禅”和“悟”这两个字确实是整个禅诗的主题，我演讲的主题也是“悟”，禅诗的欣赏，但是它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用“禅”“悟”这样的字眼，它背后有非常深厚的思想内核。这是我在讲禅诗之前首先要说的，特别重要的就是“禅”，它的超脱性表现在语言上就是不可言说的。

到底什么是悟境？古代有些禅僧、禅宗语录说，“似一物即不中”，“物”，拿一个东西来比喻，它就不是。只要说出来，它就不是。最难的就在这里，只要说出来，它就已经不是那个东西了，可是又不得不说。像维摩诘居士，当时文殊师利菩萨带着32位菩萨罗汉在一起讨论“什么叫不二法门”。结果每个人从佛教的四谛、八正道以及五蕴等各方面，讲入不二法门。最后文殊师利请维摩诘居士说什么叫“不二法门”？维摩诘沉默不语，坐在那儿什么也没说。结果文殊师利大加赞赏，说这才是真正的不二法门，你们说了半天都没有说到不二法门，维摩诘一句话没说，就是不二法门。

按理说禅是不可以说的。南北朝时梁武帝很崇尚佛教，当时有一个居士，叫傅翕大士，人称傅大士，中国佛教说他是弥勒菩萨的化身。傅大士给梁武帝讲《金刚经》，他一登台，坐了一会儿，就拿尘尾一挥，下台了。梁武帝纳闷地说：“你怎么下来了，你讲啊！”傅大士说：“我已经讲完了，你听懂了吗？”梁武帝一头雾水。好像有点故弄玄虚，弄得很神秘。但禅秘、诗秘，根本之处就是不可言说。像维摩诘，禅宗语录中讲“维摩一默，其声如雷”，说他的沉默好像一点声也没有，但是我们听得就像雷声这么响亮。这雷声就是现在说的无言之美，“此处无声胜有声”。中国古诗经常会说到，诗歌的含蓄意境，真的是此处无声胜有声，不说反而比说出来还要好。这就是诗跟禅特别内在的关联，特别是中国古典诗歌。

雍正《御选语录》说“欲得解缚”，解去束缚，“别无方便”，没有什么方便，“一念回光，即睹佛面”，你的心只要收回来，照到自己的心里，你就看到了佛面。“非心非佛，白云万里；是心是佛，万里白云”，“非心非佛，是心是佛”，这些都是禅宗常用的话头。什么叫“非心非佛”时，他说“是心是佛”是“万里白云”。这是一句语录，不是诗。语录包含了一点诗意，诗意体现在“白云万里”里。

那么它和佛教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想通过禅诗的解读粗浅地概括一下中国佛教的主要思想内蕴。从佛教文化、佛教思想的角度解释禅诗，禅跟诗是思想和文学的交织，是一体的。苏轼有一句诗叫“每逢佳句则（佳处辄）参禅”，当时苏轼每次在朝廷值夜班，很寂寞，都带着一卷诗，每逢读到佳句的时候就停下来，在那儿参禅，诗句可以使人进入禅境。上面一句是我加的：“禅门悟境即诗境”，诗的意境就是禅宗觉悟的境界。

再讲中国禅诗的几种意蕴或者内涵。

禅宗毕竟是中国佛教的主要宗派，禅宗本身属于宗教，作为宗教，它最主要的思想内涵就是“超越生死”。有人看到“超越生死”这几个字，就觉得总是谈生死等。我们总避讳谈“生死”，禅老说“生死”，有些人会反感。其实中国佛教说的“生死”，应该叫“生命”。生命，就是一个人从出生、婴儿到长大为成年人，然后慢慢衰老、死亡的过程，这一期生命可能是几十年，也可能几年，他的这一期生命叫一段生死。但这段生死不是这个人生了，这个人死了，在看得见的背后，有刹那不停的生灭，是很多人忽视的。

佛教提示我们的就是这一段生死是由刹那不停的生灭形成的。刹那不停的生灭，这一分钟不是上一分钟，这一秒钟不是上一秒钟，你可以把时间缩到极微小，叫“一刹那”。“一刹那”，有人说是六分之一秒，那么短的时间，都在生死中。人不是一下子从小到老，昨天的我跟今天的我实际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是如此，任何人都在刹那不停地变化。但是我们看不出刹那不停的变化，积累了一段后，形成分段生死。佛教把生死分成两类：一个叫“变易生死”，就是刹那不停的生灭；另一个叫“分段生死”，就是看得见的这一段。生物从生到死有一个过程，中间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是一个时间流。

有了这个认识以后，我们先看一首诗。这是唐代的一位诗僧，寒山，出自《寒山诗集》。关于他的生平，非常复杂。我的老师孙昌武先生认为寒山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他可能是一批人共用的笔名，所以把这些诗都叫作寒山诗。因为他的诗内容、风格是多种多样的。现在留下的寒山诗有300多首。

“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这首诗从中国古典诗歌的一般要求来看，有一点缺乏诗意，写得不是那么有诗情，说理的成分比较多。可是中国古典诗歌的“说理”，体会到“说理”的妙处以后，就知道它真的也很美。

元代有一位理学家，他说其实有些诗看上去写得很美，比方说写风花雪夜的，写爱情的，写得很凄美的诗，但读多了就没有味道，如嚼蜡一样。但是有些诗，看上去好像是说一些道理，没有诗意，但是反复咀嚼，越咀嚼越有味道。这些思想都可以用在看中国古代禅诗上。

你要是想让我对生死有个比喻的话，就是拿冰跟水来做比喻。什么叫作死了？“水结即成冰，冰消反成水”，就叫生死。当冰生成的时候，水就死了，冰生了。现在天气一热，冰化了，水就生了，冰就死了。从这个现象上来看，冰和水之间的转化就是生，此生彼灭，此灭彼生，所以“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这是佛教一直在讲的道理。有生一定有灭，同时有灭一定会生。不是说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死了就结束了，这违背了大自然最根本的道理，生死一定是相互转化的，现在物理学叫能量守恒。这个东西灭了，它一定会生成另外一种物质，整个来说是守恒的。所以生和死之间是相互转化的关系，而且是刹那不停地变易生死。比如一块冰，把它放在火炉上，是一点一点融化的，不是一下子变成水。当它融化到一半时，是水还是冰？它有一个中间状态。所以生灭都是一点一点积累出来的。现在看到的这一盆水，已经是完成状态了，这个水再放到冰箱里，一会儿又变成冰，也是慢慢地。

实际上他说，当你悟到这样一个道理的时候，“生死还双美”。“不相伤”，就是“不互相妨碍”，冰生了，水灭了，水生了，冰灭了，就物质形态本身而言，没有生命。拿物理学来讲，水的成分是H₂O，冰也是H₂O，水也是H₂O，水和冰形态上转化了，但是H₂O一点都没有变。生和死在寒山子看来都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