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觉得生是美的，死是厌恶的，是要躲避的。其实真正的觉悟者，他把生死看成是自然的过程。因为生了要死，死了必然要生，没有什么可怕的。这是非常自然的过程，叫“生死还双美”。

他怎么超越生死从恐惧中解脱出来呢？他悟到一种理，当他坚信这就是真理，他对于生死看得就非常地了然，他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人的生命，任何生物的生命，他认为都和冰水的转化是一样的。

我给大家推荐一本书——《沈家桢博士佛学讲述集》。一些人总跟我说，能不能推荐一点佛学入门的书？有点知识的人，我推荐的第一本书就是《沈家桢博士佛学讲述集》。我在20世纪90年代读了这本书以后，对佛学产生了兴趣，对我而言是这样，我也推荐给其他人看。

沈家桢是一位美籍华人，是一位物理学家，搞天文物理学。他是美国航天航空事业重要的参与者、组织者，是美国航天科技的重要人物。他中年以后开始学佛，说佛学是最高深的现代科学，没有一点迷信。他从物理学的角度解读佛法，其中有一篇叫作谈“五眼”。“五眼”，佛教《金刚经》等经典中都会提到，即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听起来很神秘。沈家桢用现代科学的角度，解读“五眼”，解读得非常好。他画了两个图，这个图是沈家桢书中的，叫作可见光谱。整个宇宙中，我们能看到对方，你能看到我，我能看到你，能看到这个画面，无非都是光线。但是人眼所看的都是可见光，可见光之外的光线，我们的眼睛是看不到的，就觉得是没有的，什么都看不到。比方说无线电波，现在空气中各种波都是一种物质的存在形式，但是我们看不到。沈家桢画的图就说，如果整个宇宙中从这儿到这儿都是光带，那么人眼的可见光带就是红绿蓝这么一段，它只是整个宇宙中光谱的极小一部分。如果我们放大一点，这个天眼所看到的图，下面这个图是一个人举个火炬在这里，这是我们肉眼所看到的形象，你看到我，我们都是一个外在的人体。假设人眼能够看到这一块，那么他用这样的一个眼光来看同样的一个人，他看到的就是第二幅图，就是我们说的X光，在X光相机下可以看到人的内脏、骨骼等。人眼借助工具就能具有某种天眼的性质，所谓天眼就是他看到了人眼之外其他光谱的可见光带。

慧眼，更进一步，他看到的不是骨骼，是一些分子，这个骨骼跟那个骨骼都是分子、粒子的运动，他看到的是第三幅图。

法眼，按照沈家桢的解释，就是见到了空性。空性指什么呢？为什么说般若的智慧叫作“空性智慧”？他说世界的本质，其实粒子最终是不可捕捉的。沈家桢从其他一些科学家那里道听途说一些东西，说现在高分子物理学，把分子再无限地分化下去，最终只是一个波动，就是说这个世界的本源只是个波。这个波是不可把捉的。现在要想拿出实体的东西，是没有的。现在世界上很多物理学家都在探索物质最本质的是什么。最后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空。这幅图我们肉眼看它什么都没画，是空白。这个空白，中国画叫“留白”，诗歌也要有空白，人说话不要把话都说满了，要有点空白出来，它就有意味了。其实这里的空白就是“有”，你不能说这儿空，它就是没有，空就是有。按照佛教的说法，肉眼是人类、叫作欲界的众生所能有，天界的众生具有天眼，慧眼是小乘佛教的修行人具有的，只有大乘佛教修行到菩萨的地位，才具有法眼，法眼是能够见到事物最本质的空性。

佛眼，沈家桢说，我们是不可以描述的。前面说的肉眼、天眼、慧眼、法眼，还有主客对待，看到对象，说这是“空”，比如说粒子。佛眼说“佛”就是本体，已经没有任何主客的对待，所以佛眼没有办法画出来，连空头都不能够表示它。为什么说“不可说”，禅的最奥秘的境界是不可以言说的，言说出来就不是了，就是这个道理。沈家桢对五眼的解释也解释了为什么诗歌最好的地方也不可说。

五六十年代有一位老先生，我忘了叫什么名字，他是研究古典文学的，很有名，他写的书影响很大，但是他讲课不大受学生欢迎。为什么呢？他给学生读一首诗，读完之后他会吟诵，吟诵完之后，按道理应该给学生做一番讲解。但老先生说：“嗯，好，真好，太好了……”学生说：“这到底怎么好？”老先生说：“你们读吧，你们读，太好了。”他不告诉你到底怎么好。他说不出来这个好，但自己心里都明白，真是好，但是非说出来，就说不出来了。实际上它都是有关联的。我们讲“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最后讲到“佛眼”，它是大觉悟的境界，它彻底超脱生死。

为什么说菩萨的法眼还没有完全超脱生死？按照佛教的说法，它还有一念无明的存在，一念无明的存在就是生死的根本，还没有完全超脱，还有主客对待，我能够看到对方是空，我跟对方的空还是两个东西。佛是一体的，彻底一体后就没有任何对待，没有任何生死，生死在他看来完全是一样的。《寒山》这首诗，达到了佛眼的境界，就是“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生死完全是一体的。一首小诗，粗看起来没有什么，但仔细地品味，就是作诗者（不知道历史上是否有寒山子）说“不可取”，他当时忽然有那么一念的觉悟，把这个觉悟变成文字留下来，这就是禅的意境，体现背后思想的“悟”，他没有“悟”，是不可能写出这个诗来的。

禅门注重实际。有一个很典型的例子，五祖弘忍门下的大弟子是神秀。后来慧能来了，慧能当时连个出家人的身份都没有，只是个行者，在寺院里做义工。后来弘忍说：“你们每人可以写一首记，我看看你们悟到没悟到。”神秀作了一记，慧能作了一记。后来弘忍把六祖的法位传给了慧能，没有传给一直跟随他多年的大弟子神秀。这四句诗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凭什么轻易地把禅宗禅门法位交给慧能。就凭这一首诗，写出这首诗证明悟到了，没悟到写不出来。神秀修了佛那么多年，只能写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他的悟境就在这儿。

沈家桢在讲五眼的时候，最后也提了一个问题，说：“你可以拿五眼来衡量神秀是什么眼，慧能是什么眼。”这些问题跟诗是有关系的。诗的境界就是悟的境界，在禅诗中这句话是可以成立的，他能够悟到“生死还双美”，才能写出来这五个字，这就是禅意所为。

沈家桢在谈五眼的这篇中，做了概括，如果讲佛眼，用人类的语言概述佛眼到底是什么样的境界呢，他提出了四点：第一个叫作无主体与客体。超绝待（绝对待），没有任何相对的概念。所谓相对概念，比如“生死”“好坏”“美恶”，一概都没有，生死也是个相对概念，没有生死概念，叫“了生脱死”。第二个叫无限的无限，绝对的空间，空间消失。从这儿到那儿，我们觉得有距离，在佛看来没有任何距离，距离是不存在的，多远跟多近是一样的。第三个叫瞬息性和一发即到性，这是绝对时间，没有时间，时空消失了。长短、一节和一瞬间、一刹那是等同的。第四个叫总体性和无不涵摄性，相当于宋代心学家陆九渊的“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我的心当下就是整个宇宙的全体，宇宙全体也就是我的心，整个世界是一体性的。佛的境界，沈家枕说只能那么说，但说出来也不是，因为佛的境界是不可以用语言表述的。

但是我们总是需要解说的，怎么解说呢？中国古代禅僧用诗表达物。当他开悟或者临终时候，他要说法，一般都要写诗。所以古代禅诗在禅本中可以分成几类：一个叫作开悟记，一个叫作临终记，还有一个叫誓法记，给弟子要宣誓大法，写了四句诗或者八句诗，一般是绝句，或者是律诗。

为什么要用诗来表述呢？现在一些学者也做过研究。简单说就是因为诗歌的灵感状态。一个诗人进入某种灵感状态以后，他的境界、当时思想的状态和佛眼所证悟的顿悟境界有着极大的相似性。当诗人进入灵感状态时，他的想象特别活跃，情绪高昂、敏感，体验也非常真切，心理学叫作“高峰体验”。很多诗人在写诗、文学创作时，都有过这种体验。中国台湾诗人洛夫，他讲他写诗的感悟时，说“诗和艺术的创造是一种非常神秘的过程，诗人居然能把一些不相干的、平凡的语句，编制成一片动人的、非凡的、自成丘壑的奇景，使原来不美的世界变成美的，原来无情的事物变成有情的”，所以原来平平常常的东西在诗人的笔下都变了。洛夫是个现代诗人，他写的诗也是新诗，不是古诗。这是他的书《现代诗二百问》（《现代诗二〇问》）里边的一句，我引了这么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