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是王维的选择，就是禅意的选择。他只有接受了佛教禅宗的思想熏陶，才会做出这种选择，就是“坐看云起时”。他不回，也不跳。坐下来，看着天上的白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它的意境顿然完美地展现在我们眼前。他对诗的意境就是他的心境，他不慌不忙，没有什么得失，忘怀得失，所以能“坐看云起时”，也是最聪明的选择。其实有好多风光可看，为什么非要返回去，非要自杀不可？更妙的还是寒山的诗，以冰水比喻生死。寒山只说到冰和水，没有说到云。水的三态是云、水、冰。云就是水汽。《说文解字》解释：“云，水汽也”，云中主要含的就是水分，但是现在水可以穷，人间的路是有尽头的，他可能会走到绝境，但是停下来，不妨坐下来看看云，天上的云没有尽头。他生发出一种感悟。

“水穷”的“水”，可能蒸发到天上，成了云。云再下降，遇冷，又降为水。水的三态，云是最自由自在、逍遥的。冰是最不自在的，冰代表自私自利、狭隘的人生，冰冷的。外在的冰冷跟内心的冷是契合的，所以冰一定是冷的，热了就不会成冰。它是一块一块的，自我是一体的，这几块冰在一起，你是你，我是我。水已经融化了，不能分得出来这块水是哪块冰的。水是不自在的，还受到外界各种条件的限制，比如放在这个杯里，它是圆的，放在那个杯里，它是方的。很多古代儒道学说都说，这是水的好处，能圆能方，但是它毕竟受限制，有形。“云无心而（以）出岫”，这是陶渊明的诗。没有形，没有心，在天上随意地徜徉，什么形状都可以，各有各的好处。所以“云”在禅诗中代表最高的超脱境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还有更深层的意义，他体悟到生死轮回中是可以超越的。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当成水？可以成为云，成为云就不再有水的限制了，就没有“路穷”了，云没有穷尽。“坐看云起时”是王维的感悟。如果说他借用别人的，但他信手拈来，恰到好处，这是很高明的一种手法。最后“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这是往回返了。在回来路上碰到一位林间的老人，俩人一起谈笑，没有还期。回来的路上，又“无还期”，他到了心灵的境界，生死无常都不存在了。所以去也可，回也可。

阮籍是“恸哭”，王国维是“跳下”，都是悲剧的结局。但是禅意的人生是笑的，“谈笑无还期”，心里高高兴兴的。山间的生活真的这么美吗？他可能有很多艰苦的事，甚至是痛苦的东西，但是心境保持在禅意的境界，就无所谓，不觉得是苦，因为没有生死变易，都一样。这首诗就是冰、水、云——人生的三个层次。

再举一首禅诗的例子。唐代禅僧九峰升禅师，不太有名，但是诗写得很好，这是他的一首开悟诗，开悟，也叫“记”。九峰升禅师在寺院中修行了很多年，也拜了很多老师，求开悟，但是他怎么也开不了悟。开悟不是自己说的，需要老师验证，这需要水平很高的人。他的老师一定是开悟的人，他才知道你真的开悟没有。比如一本学术专著写得是不是有水平，有价值，得找行家鉴定。行家一定是水平很高的人，他通读，甚至只是翻几张，就能够断定这个书怎么样。禅师给弟子认证开悟没开悟，没什么神秘的。九峰升一直在参悟，比如老师让他参“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你父母没有生你前，你在什么地方？你是谁？他找不到答案，陷入一种苦恼的情境中，天天想这个事，但是不放下，禅宗叫“参话头”。他可能参了几十年，没有参出结果。禅僧古代是自己种地的，“禅农并重”。有一天，他要拿锄头刨地，地下忽然有一个瓦，他“铛”一声锄头就砍在瓦块上，瓦很响亮地响了一声，“铛铛”碎了，刨出来了。瓦脆响的那一瞬间，他顿悟了。马上写了这一首记，传给老师，老师验证说你终于悟了。这是一首很典型的“开悟记”。“放下身心如敝帚，拈来瓦砾是黄金”。捡起来那块他从土里刨出来的一块瓦，他眼中明明看的是一块黄金，“拈来瓦砾是黄金”。“蓦然一下打得着，大地山河一法沉”，我这一下本来没有想打它，就刨土种地，但是这一下“打得着”。“打得着”从诗的角度来说是个双关，一下子把握住最精要的地方，一下子我逮了好几十年没抓住的问题。科学家研究科学问题，跟参禅是一个道理。比方说他要思考一个问题，苦思冥想多少天，找不到答案，不知道怎么办，忽然一个机缘，一下子豁然贯通。所以它不神秘，它是人心灵的境界。我蓦然一下就打着了。“大地山河一法沉”，大地山河一下沉下去了，说不出来，但能意会。有些诗不可以解，说不出来，就是在这儿。我说不出来怎么翻译它，怎么去解解，非要说得那么切实，说不出来。“放下身心如敝帚”，身体跟心，包括我的心，都把它放下，就像放下一个破扫帚一样，没有价值，扔掉。“拈来瓦砾是黄金”，他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样了，你看的是瓦，他看的就是金。

我再推荐一个电视剧《观世音菩萨传奇》，1995年拍的，一共二十集，看完了，拍得很好，从编剧到表演各方面都很好，拍出很多富有佛教的内蕴。主演观世音的是陶虹（陶慧敏），主题歌是彭丽媛唱的。它通俗简明地讲述了很多佛法，而且讲得非常正度，没有宣传迷信。有一个情节，观世音菩萨要普度众生，惩恶扬善，救济穷人。当时有个地方发生了大旱，颗粒不收，穷人没有粮食吃，死得死，逃得逃。但是有一个富豪是卖粮食的，囤积了很多粮食，加价卖粮食，三两黄金卖一斤，逼着穷人倾家荡产买他的粮食。观音菩萨看不过去了，下凡到人间，化身为富豪。观音菩萨找到这个富豪，说：“你这粮食多少钱？不是三两黄金一斤粮食吗？我都买了。而且签个协议，我拿出多少钱，你就要卖给我多少粮食。”他不相信观音菩萨有很多钱，就说好。老百姓也没什么钱。有这样的冤大头愿意买，他就卖。结果观音菩萨派善财童子，“到后山去取金子”。善财走了，拿着一摞一摞的金子上称，把粮食都买走了。之后，把老百姓都叫来，把粮食分给大家，让他们扛回家。富豪说：“这粮食是我的，随便我怎么处置，跟你没关系，我用金子买了。”没一会儿，富豪满仓的粮食都空了。他有协议，没有足够的粮食卖，只好到别处再屯粮，别人给他加到十两黄金一斤，他也咬着牙买。因为他要输的话，全家的财产都归观音菩萨化身的富豪，所以要保住他的家产。结果他还是没有那么多粮食卖。按照协议，他也没办法，只好把家产全部让出。观音菩萨让老百姓把他的家具，好的都搬走，把富豪家瓜分了。这时，他的管家来了，说：“咱们刚才收的那么多金子都变成石头了，一块一块的石头堆在那儿。”不义的富豪好像明白过来了，说：“你用妖术骗我的粮食，咱们打官司去。”这时候观音菩萨现出她的真身，对当地的官员还有富豪说：“你看的是石头，我看的就是金子。世人都觉得金子值钱，其实石头跟金子是一样的。”按照我们的价值观，金子跟石头怎么一样？她说其实我没有骗你，金子就是石头，石头就是金子。

这里我想说一下“神通”的概念。一般的人特别迷信“神通”。“神通”就是魔术。观音菩萨当时要散财，就变一些魔术，让你当时看到的就是金子。你当时看的是一条蛇，但实际上它不是，这个魔术消失之后，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佛、菩萨都是大魔术师。她为什么要变魔术？为了度化众生，没有什么其他的目的。观音菩萨没有把钱捞回家，都分给穷人。她是在均贫富，用办法惩治富人，让老百姓能活下去，这就是她的慈悲，大慈大悲。她不是为自己，她变魔术，最后把魔术拆穿，就好像魔术师变魔术，变完后告诉你魔底一样，没有什么神秘的。她要是不变魔术，让金子再保持一年也是金子，她为什么马上让它变成石头？就是告诉你，这世间一切无非是如梦如幻。你是金子也好，石头也好，有那么重要吗？在生命面前，金子、石头是一样，不如米有用。所谓佛法有了佛眼，观空，至少到法眼的境界，他看世间一切都是平等的，都是空的。到了这个境界以后，他看外在的事物，确确实实“拈来瓦砾是黄金”，没有什么神秘的，这是当时心灵境界的反应。现在佛经中还说“金钱就是毒蛇”，这是释迦牟尼教导他弟子的一句话。他跟弟子在一起走，看到地上有一堆钱，他就问弟子：“你看那是什么？”弟子说：“那是一堆钱。”释迦牟尼说：“我看那是一堆毒蛇。”人家说你怎么把金钱说成毒蛇？金钱还是有用的，这就是你要在什么时候去看这个问题。

现在有些贪官把钱堆在床下，生霉了，也花不出去。当他醒悟过来后，会痛哭流涕，觉得当时弄那么多钱其实就是个数字，没那么大意义，几辈子都花不完。当他迷的时候，他真的忘了，觉得钱越多越好，其实不是这样。当贪官受到惩办时，看着自己那堆钱，他一定会想，那真是个毒蛇，在他的眼里比毒蛇还毒。他若不贪那么多钱，本可以好好地做官，生活也不会过不下去。所以“金钱是毒蛇”这句话，就看你的心在什么情景下去看，不能变成绝对的一句话，他一定是在某种心境下来看。“瓦砾是黄金”，也是在这个心境下，当他觉悟了，他真的是看山河大地都是黄金。所以没有“神通”，不要迷信“神通”。菩萨化现在世间，用“神通”变个魔术告诉你，你觉得不是魔术的也是魔术，都是虚幻的。

我们总觉得这是一个幻灯，光线打在这儿，一关“啪”就没了，这是个幻象。我们意识不到旁边那个墙也是幻象，这两个地方没有本质的区别，可是我们总觉得不一样。墙很坚固，洪水来了，摩天大厦跟小玩具一样，会被洪水冲走。菩萨悟道的“空性”是指它最本质的，它就是个空。

以空性的眼光看世界，才能生起禅意。李白的一首诗，“花将色不染，水与心俱闲。一坐度小劫，观空天地间。”“同族侄评事黯”，黯是个人名，是他的族侄，评事是官职。“游昌禅师山池”，是他游览禅院写的一首诗。“花将色不染”，我也不知道怎么翻译，这也是说不出来的，只能说真是好，你能意会到他的意味。水和心都是闲的，闲在“一坐度小劫，观空天地间”。一劫是多少年呢？这是佛教的常识，人间大劫是大梵天的一昼夜，三界中最高的一层天叫大梵天。还没有超出生死，还是在生死轮回，但是它的一昼夜是人间的一劫，地球叫一劫，大约是四亿三千万年。佛经也讲，有些天界的众生看人间的寿命就是朝生暮死，连朝生暮死都不是，它的一昼夜，我们几亿年过去了。但是我一坐就一个小劫，这里几亿年，是我坐的一瞬间，这就是时间消失的表征，当他进入某种禅境以后，时间感没有了，不存在时间，长短是没有的。

近代的虚云禅师，禅定功夫很深，是一位很有名的法师。他是1959年圆寂的，他的很多弟子现在在世的也不多了。禅定功夫，古代的都没法验证，但虚云是可以验证的，他离我们不远。有一次他在这里打坐，一坐坐了十五天，半个月不吃不喝。他打坐前放在炉上烤的芋头都已经发霉了。他出定之后，他弟子来了，他说：“我刚才在炉上烤了一些芋头，你们吃吧。”弟子一看都发霉了，说：“您刚才打坐？”他说：“是啊，我就坐了一会儿。”在别人来看是十五天，他就觉得是一瞬间。这个时间是相对的，当他在那个境界中，时间没有时间感。比如你很快乐的时候，你就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有的时候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有人说这是你的感觉，但是人活在世间不就是一种感觉吗？你觉得快它就快，你觉得慢它就慢，其实都是一种感觉。虚云禅师活了120岁，跟他禅定有关系。他禅定的时候，别人看来是十五天，他觉得就是一会儿，时间从他的生命里刨出去了，他根本没有过那个时间。别人看他120岁，他觉得他还很年轻，时间在他来说都是相对的。李白的“一坐度小劫”，也能够体现。你坐那么一会儿，对于那个世间来说可能是一小劫。“观空天地间”，前面是时间的消失，后面是空间的消失，天地都是一体的。

所以顿悟的境界，可以说是一种“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的无比开阔、开朗的境界。日常生活的山河大地、禅院静室、炉香梵唱，乃至微小的生物等，都已经超越日常生活经验，具有某种别样的色彩。从文学角度说，就是充满丰富的想象，意象心境，清新自然。前面是说从佛教的角度讲，它是看什么东西，所以好多禅诗比如写一个小昆虫，我们觉得小昆虫有什么，但是他写出来也别有禅趣。因为昆虫也跟我们的生命是一体的，万物一体，同甘。即使多么小的一个昆虫，也有灵知。他觉得这是一个很伟大的发现。从诗的角度来说，就是想象丰富。有的写得很奇特。一般禅诗的内容都是日常生活经验，但是它又超越日常生活经验，绝不只是日常生活经验的再现。他完全用自己的眼光来看日常生活，所以平常心是道。平常心不一定是道。平常心你要有慧眼、法眼、佛眼，以这样的眼睛，还有加上平常心，那么你所见的一切都是道，要不然就变成凡夫所看的一切都是道，是不对的。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在变易生死的，但是他眼中没有变易生死，他自身没有变易生死，所谓“超脱生死轮回”，就是这个意义，没有其他的意义，他的心境一下子豁然开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