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我的题目，可能跟讲义上的题目有一点点调整。主要是讲语序类型学里面经常讲到的SVO、SOV相关的一些句法配置这样的一些现象，来讨论普通话的语序，把普通话作为一个案例。其实每一种语言都会体现为一种方言，我们其实也可以把普通话看作是一种方言，没有问题，只是把普通话当作一个案例来看。

今天讲的主要内容是：

第一个，想介绍一下背景和前提，是一些大概是务虚的内容。

第二部分，是如何判定普通话的语序类型。这是做一个案例，如果说你做某个方言的话，其实也把它当作“一个参考的案例”来参考。

第三个，这个可能我讲得比较简单，在讲义里面可能比较多，但是我今天由于时间的关系，我可能会压缩一些。它的一些简单的解释：为什么普通话它的混合语序是这样的，它的来源是什么，简单做一个介绍，如果展开的话大概要需要三四个小时才能讲完，所以简单地介绍一下。

第四个可能大家感兴趣的是：怎么画一个语义图。我们知道语言类型学做很多项目的研究，可能到最后会形成一个语义图。特别是对一些多功能项，比如说介词、副词、连词，在跨方言的或者在跨语言的研究里面，这些副词意义上都有些相关性，它们可能会表现为一个语义空间。在这个语义空间里，不同的方言在语义空间里是怎么表现的？不同的语言在语义空间里是怎么切割的？A语言在空间里面是这个角上，B语言可能在那个角上，都不太一样。那么大家都看到很多语义图的文章，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学者介绍过语义图“怎么画”。所以很多人觉得：这语义图，画？你告诉我，语义图怎么画？今天我想留最后一点时间，告诉大家语义图怎么画，一步一步来，第一步画哪一点，第二步画哪一点，第三步画哪一点，我希望能给大家一些帮助。当然，这个得到王芳（音）老师的很多帮助，还有在座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很多博士研究生的帮助。

好，下面我们切入正题。

第一点就是背景和前提。

我们知道语言学研究和其他的科学研究是一样的，它有终极追问的目标。哲学里面说：我是谁？我从哪来？我将要走向何方？那任何科学都要问，这个科学研究的对象是什么？物理学要研究“物理学的（研究）对象是什么”。这个“是什么”是一个描写的工作。人类语言或者说某一个具体的语言，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第二个终极追问就是：语言为什么是这样的？就好像，桌子为什么是这样的？遥控器为什么是这样的？这个“为什么是这样的？”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第二部分——理论解释的部分。

这两个终极追问，回答第一个问题主要通过描写，回答第二个问题主要通过解释。这个“解释”在语言学里面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历时的和共时的解释。这个语言为什么会呈现（为这样）？比如普通话，我的结论可能是一个比较典型的混合语，那这个混合语到底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可能有历时的来源，可能有共时的原因，都可能有，这是一种解释。还有一个解释就是系统内的解释和系统外的解释。系统内的解释——语言本身的、内在的一些因素，导致它构成这样的一个状态。当然也可能有外部的因素，比如说地理的因素。昨天唐正大老师说过，从北部的阿尔泰的OV语言到南部的印度的VO语言，中国大陆这块他觉得是中间，可能是OV到VO的中间状态，也可能是混合的，当然这是一个外部的解释。

下面我们来看，语言类型学理想状态下的研究是什么样子？是描写到全人类语言的。这个“全人类语言”在这里是穷尽性归纳，因为科学归纳最可保证的、大概能相信的归纳，是穷尽性的完全归纳。所有的不完全归纳都具有或然性。你数遍了天下的乌鸦是黑色的，但是保不准明天跑出个乌鸦是白色的，你不知道。所以你无法穷尽天下的乌鸦是什么颜色，（这）是不完全的归纳。在座各位同学、我们在这里的老师，一共加起来六十几个人，我可以穷尽：在座的要么戴眼镜的，要么不戴眼镜的。只有两种情况，不可能有第三种情况，这样的是一个穷尽性归纳，大概是比较可保证的。这一点不同于形式学派和功能学派。形式学派的理念是不必穷尽世界上所有的语言。不必（穷尽），我只要研究透。好像刘丹青老师也说过，打洞打得足够深，我也能穷尽我们地球上的所有物质和元素。语言类型学不是的，语言类型学可能在打很多很多洞，但洞不必深，我就能搜集到地球上所有的元素。功能学派其实也并没有在量上面有追求。那么，在全人类语言的样本的记录上面，从中抽象出规则，当然说归纳也可以，然后对规则进行解释，这个就是理论的工作。刘丹青老师也说，这是一种“先摆事实、后讲道理”的研究思路。或者先摆现象，我们先把现象摆出来，所谓摆现象就是描写，它是个什么，然后对它来做解释。

前一项工作需要全世界每一种语言或者方言的语言学家用同一种描写工具描写好自己的母语。假定我们这个讲习班的主要目的是用同一种工具来描写，如果大家的工具不一样，那我和你的理解上可能会有偏差，或者是无法理解，因为工具不一样。我们用同一种工具来描写。如果全世界的每一种语言的语言学家都能够描写好自己的母语，每一种语言都有语言学家的话，那么我们就能了解到全世界所有的语言。我们不必去调查一个（某一种）外语，因为这个（种）外语本身有它的语言学家。做语言研究——充分的研究、比较好的研究，应该有比较好的语感。你外语再好，一个外语教师的语感肯定比不上Native Speaker（注：母语使用者），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是无法比的。很多细致的差别是外语者无法体验的，只有母语使用者能感受到，所以我们（的）一个口号就是：必须要描写好自己的母语。

那么是不是要等到全世界所有的语言都得到充分描写之后，我们才能进行语序类型学的研究呢？不必。为什么不必呢？科学研究的常规模式是：不断假设验证或者证伪。有多少材料做多少假设，有多少本钱做多少买卖。在现有的、已知的、尽可能多的语料的基础上面，我们做出描写，做出归纳，做出解释。等到哪一天出现了一个（只）白乌鸦，我们再来修改规则。到哪一天我们学了一个新的语言样本，推翻了前面的规则，没关系，科学又进步了，语言学又进步了。假定白乌鸦没有出现，至少是到目前为止这个规则是成立的。所以，新材料的发现可能推翻原有的理论或者假设，但是“它推翻它”正是科学进步的动力，任何学科、科学都是这样的。所以我们的口号是：描写好自己的母语，是每一位语言学家的责任和义务。你有兴趣去描写你的第一外语、第二外语，但是你没有义务去描写你的外语，描写自己的母语才是你的义务。

在中国有一个很奇怪的专业，叫做外国语言学和应用语言学。你去台湾各个大学、“国立”的高等大学，台湾清华大学也好、师范大学也好，那些外语系的学生所写的毕业论文，大部分是台湾当地的母语。如果那样的文章拿到大陆来，可能拿不到博士学位，那些评审博导：“咦？你这不是做外语，你是做了自己的母语。”枪毙了（论文被枪毙了）。这很奇怪。你的语感足以能描写你的外语吗？我真的不相信。但是你有把握和能力描写好你的母语，这是可以的，只要受过语言学的训练。所以，理想状态的描写是忠实地反映描写母语者的真相。真实地描写出你的母语的本来的面貌。但是有个问题，由于描写者对描写工具的掌握或理解程度是不一样的，同一个语言，比如说柯桥话，盛益民做了柯桥话的参考语法，做了一篇博士论文。请注意了，盛益民已经把他自己放在了火炉上面，接受别人的拷问。或许盛益民之后，有两位语言硕士研究生也是柯桥人，他肯定要读你的那本柯桥话的参考语法，他突然发现，“不对啊，这个跟我掌握的柯桥话不一样啊”。科学家之间的互卡，导致的结果是什么？导致的结果是科学的进步，真相被揭示。其实我们每一位语言学（家）和每一位科学家都是盲人摸象中，其中的一个盲人。我们小时候嘲笑盲人摸象这个故事，真的错了。我们每一个科学家、每一位语言学家都是盲人，但是有足够多的盲人摸遍了大象最后凑成的总的图谱，就是一个完整大象。同样的，我做普通话，你做柯桥话，他做台州话……都是一部分，到最后凑成的是全世界人类语言的总的图谱。当然柯桥话也好，什么地方方言也好，你做完之后还有，不断地有学者在进行拷问，进行修正。

那么，如何保证描写者对语料的忠实性？就是刚才我提到的，我们怎么相信盛益民的描写是忠实的呢？就是下面我说的：学术独立和自由竞争使得科学具有自洁功能。刚才我讲有人会卡盛益民的，不用担心，盛益民不是垄断的，科学没有垄断，因为科学是独立的和自由的。

我举一个简单例子，“基因改良”。大家对基因改良很能接受，基因改良当然好了，可是一说转基因大家都反对了。转基因就是基因改良，原来植物的基因不太好，它受病虫害的侵袭，要用大量的农药，而且它的营养成分也不够好，我对它进行基因改良，让虫子不吃它了，我少用农药了，而且它的营养成分还提高了，我们为什么要反对？那很奇怪嘛！好，请注意了，我说的语言科学的自洁功能是指，如果某一个转基因的食物有问题的话，不用你出面来反对他，科学界的那些科学家眼睛盯着呢！某一个转基因的成果被发明出来之后，那么多科学家的眼睛盯着它，检查它的漏洞在哪儿，一旦检查到漏洞，他赢了，他厉害了，他的成果立刻得到发表，被《自然杂志》接受了，马上他可能就在这个领域里面成为一个很著名的学者了。科学家之间的互卡，恰恰保证了转基因的食品的安全性，而不是我们这些非专业人士在那喊口号“我们不要吃转基因”，那个是做不到的。科学本身有那么多科学家的严格的检验和拷问。说老实话，如果你有转基因食品给我，特别是黄金大米，我一定你有多少我吃多少，我收多少。这是科学的进步。我就举这个例子。那盛益民的柯桥话的方言（论文），同样的，也会接受很多好像反转基因的那些人一样，反你的柯桥话的参考语法。他会盯着检查其中每一个漏洞，检查到一个，他开心死了。盛益民以后就会知道某某人的观察比我的更细致。就好像当初朱晓农提出了王力的一个什么描写有问题，王力觉得朱晓农说的更对，接受了。科学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对错之分，只有好的和更好的之分。现在是最好的，哪一天被新的语料发现还有更好的解释在那儿等着。道理就是这个。至少在你所看到的参考语法之前，我们暂且认定这个母语者对他的母语的描写是忠实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二本柯桥参考语法之前，我们暂且认为盛益民的描写是忠实的，除非后来有人质疑。我们会相信他的描写真实性，没有垄断。假定某一种语言，某个岛上的语言只有一个人懂得，也就是他垄断了，我们真的很难保证他的语料是假的还是真的，因为他的那个也没有人懂，被他垄断了。垄断行为是很可怕的，无论在什么领域。

语法调查的一个重要内容是语序调查。语序调查的三项工作，一个是确定调查指标。我调查哪些？怎么调查？我们可以这么来做：考虑人类语言基本语序相关参项的描写。

人类语言的基本语序，李老师（音）说过S、V、O这三个成分一共有六种排列组合，这六种排列组合里面只有三种被大多数语言所接受，三种里面只有两种被90%的语言接受，就是SOV和SVO。这两种语言有两大类型，一个是OV，一个是VO。无论怎么排列，要么是宾语在前的，要么是宾语在后的。当然，在整个人类语言里边，OV型的语言占得更多，接近40%，更强更多，而VO语言相对来说会更少一些。有人好像问过，为什么人类语言OV语言会更多？很多VO语言是从OV语言转变过来的，或者一个假设是人类语言最底层的是OV语言，那么有什么根据呢？至少有三条可以支持OV语言是人类语言最底层的形式（这一假设）。一个是全世界的聋哑人，它的自然手语，不是教育过的，没有污染过的，全世界的聋哑人的自然手语都是OV型的。还有全世界的儿童习得母语的时候，最初状态都是OV型的，苹果吃、水喝等等这些都是OV型的，没有VO。如果是他的母语是VO的话，是从OV转变到VO。这是第二条证据。第三条证据，我们可以观察到很多OV语言转变为VO语言，还没有看到相反的现象，或者相反的现象非常非常少，从VO转变为OV这种现象很少。这三条证据大概可以支持“人类语言底层的形式是OV语言”，特别是儿童的语言习得和聋哑人的语言的自然状态下的这个（自然手语），更有道理。

跟基本语序相关的一些语序配对。我们知道VO和OV是两大最基本的语序。当然，语言学家发现，凡是OV语言有一系列很整齐的配对，凡是VO语言也有一系列很整齐的配对，很整齐的配对和OV、VO直接相关。

当然也有一些是不相关的，已经发现有一些句法配对是不相关的，跟基本语序之间是没有对应关系的，无论你是OV和VO，它总是很强烈地呈现出某种结构的方式，这个是跟基本语序没有关系的。

如果我们要做方言调查的话，这两种都可以去考虑，但是前面这一种因为它跟OV和VO直接有相关性，对你确定你调查的方言，它到底属于VO型的还是OV型的，可能有比较密切的关系。

那么下面这个重要不重要，当然很有研究的价值，你可以确定语言中，这个和OV不相关的语序的配对到底是什么样子，也值得描写。

有人说我不考虑这个可以不可以，当然也可以。如果不考虑一些基本语序参项，那么我们可以分别地、独立地来描写，当然也行。比如说我们就考虑名词相关的语序，名词和它相关的成分都有哪些，比如说定语是在前面还是在后面，如果一个语言里面定语既可以在前面也可以在后面，那么它的定语前置和后置的条件是什么，或者它的差别是什么。如果一个（种）语言某个成分可以分布在两个位置上面，这两个位置一定有它的差别。假定这个（种）语言的语序真的（比较自由），比如俄语，因为俄语的形态比较丰富，形态都指明了句法成分的关系，所以语序比较自由，在前面、在后面都无所谓，好像句法上没有关系。请注意了，即使在句法上没有相关性的话，但是它一定有语用上的价值，这个成分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前面来，或者跑到后面去，一定会有语用上的价值。更基本的是，可能有句法关系上的价值。比如说汉语，某些状语、某些成分处在不同的位置上面，它会表现出句法位置的对立，表现出句法关系的对立。名词和冠词，冠词在前面还是在后面，领属词在前面还是在后面，数词在前还是在后，量词、名词之间的位置关系。如果有不同的变化，假定有顺序的规则，那么我们就要做出描写和解释，比如说这是跟名词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