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序类型学与普通话语序类型(三)
Dryer最早在1992年以及2008年,Haspelmath,他们总结的跟VO、OV相关的配对,在讲义里面都有了,我简单说一下。
OV语言用后置词,VO语言用前置词。
OV语言领属成分在前面,VO语言领属成分在后面。我说的不是绝对的。有的是很强的,比如说这个很强,非常非常强烈。有的是一种倾向,甚至只是一种大致的倾向,不是强烈的倾向,是量上的问题。
OV语言在比较句里面,比较基准在形容词的前面,在VO语言里面形容词比较基准在形容词后面。
OV语言里面介词短语在动词前,VO语言里面介词短语在动词的后面。
整齐的,那么方式副词,OV语言在前面,VO语言在后面。
关系从句,其实我很不喜欢叫关系从句。关系从句在语言类型学里面没有价值,语言类型学里面更关注的是定语从句,定语从句在名词前还是在名词后,对语言类型学更有价值。因为针对什么是关系从句这个概念,我们都做了很多无谓的讨论,这个讨论我个人认为没有太大的价值。对语言类型学来说,一种语言的定语是否是一个从句,跟导致这种语言是VO和OV,或者是VO、OV导致这种语言的定语从句在前还是在后,有强烈的相关性,有理据性。就好像“前置词和后置词”“在前和在后”是和VO、OV相关的一样。
我们先简单说一下前置词。为什么VO语言用前置词,不用后置词?是有道理的。我们知道前置词,它要跟一个名词构成一个PP(prep phrase,即介词短语)。其实构成一个PP,这个名词是个什么,名词就是除了主语和宾语之外的另外一个论元。李老师(音)也说过,对吧。这个论元,如果说是一个宾格,宾格是一个论元,我们把所有的PN(prep+noun的简称,即介词+名词词组)中这个N看成是一个旁格,它这个旁格同样跟动词有相关性。如果是VO语言的话,如果这种语言有旁格的话,旁格参照宾语,这一类成分是一大类。如果宾语在后面的话,旁格也在后面。你想想看,动词、宾语,动词、旁格,这个介词是一个联系项。这个联系项在哪儿更合理?当然在动词和旁格的中间。动词和旁格的中间,它就在这个旁格成分的前面,是前置词。道理一样,如果说VO语言里边,名词性成分如果在名词的后面,一个定语从句,这个定语从句假定在名词的前面,现在不说关系从句,定语从句在名词的前面,它就把动词和宾语隔开了,隔得很长,就好像是个大肚子结构。假定是一个动词加上个名词,后面是一个定语从句,那就避免了大肚子结构,就是动词直接跟名词先构成一个动宾结构,后面是一个定语从句,没有问题。那么同样的道理,OV语言,旁格同样在动词的前面。OV语言宾语在动词前面,旁格也在动词前面。好,我们知道了,介词是一个联系项,联系项最合理的位置是在动词和旁格之间。动词,旁格,这个是联系项。这个联系项当然是在名词的后面。名词、附置词、动词,它当然是后置词,这才是最合理的。因此为什么VO语言用前置词?为什么OV语言用后置词?这个道理很简单,这跟定语从句是一样的。定语从句如果是OV语言的话,定语从句当然在前面更合理。定语从句很长,然后一个名词,然后一个动词,名词和动词结合得很紧,然后定语从句在前面。相反,如果是OV语言,定语从句在名词的后面,那是什么?大肚子结构。是我们加工上很困难的一个结构,当然是不合理的结构。人类语言因为这个经济性原则的驱动,它自然、不自觉地、集体无意识地,选择了OV语言用后置词,关系从句在前面,VO语言用前置词,关系从句在后面。这不是大家商量好的,是我们经济上的加工的集体无意识的一个最省力的原则决定的。这很简单,所以如果这个定语是个从句,是个小句,比它“是不是什么样的关系从句”对语言类型学研究来说或许更有价值,更有意义。这是我的一个看法,顺便说一下。
然后述谓词加系动词。所谓述谓词,比如说像形容词这样的,在有些语言里面,形容词是需要系动词来帮助的。OV的系动词在后面,VO的系动词在前面。
还有want类的这类动词。通常是,OV语言的话,在动词短语的后面用want类动词,VO语言呢,在动词短语的前面。
时体助动词和VO、OV的配置,这个都是相对的……
一共十五个参项,很整齐的十五个参项,在讲义里面都有。
当然也有七组不相关的现象,不相关的句法配置,和OV、VO不相关的。
比如说指示词,总体上倾向于前置于名词。
数词在OV语言里面,前置、后置几乎是均等的。在VO语言里面,数词倾向于前置于名词。
形容词非常弱地倾向于后置,就差不多,比如说好像58%对42%,这样的很接近的一个比例,比例(差距)是非常小的,非常非常弱。
还有程度副词,程度副词不仅(是)程度弱的问题,它在VO里面也有在前、在后的,在OV里面也有在前、在后的,是这个意思,而且几乎是看不太出来。程度副词也是很弱地倾向于前置于形容词。OV里边,前后几乎均等的,OV(VO)里面弱后(前)置,也是前后都可能有。
否定功能词倾向前置于动词。
时体功能词倾向前置于动词。
还有词缀,时体的后缀,通常用后缀的形式。
这个七组跟OV和VO不相关。那么你在做方言调查的时候,这七组,不必跟你的方言是VO还是OV挂起来,不用去挂,挂不上。前面那十五个大概是可以挂的。当然这十五个里面在你的方言中不一定都有。有的有,有的没有,没有就没有,有就有。科学研究本来就是实事求是的一个问题。
好,描写或测量的前提,就是尽量不受任何权威或理论框架的干扰,就是摆事实。科学研究有一个信念,其实在前两天我们就已经讨论到,包括唐老师也提到过,在汉语普通话的语法里面,把后置词叫做方位词,一说方位词那就没有通用性,好像汉语中都有的,其实方位词本身它就是一个后置词,不必受那些已有的框架的干扰。科学研究的信念是什么?可以不向任何权威或理论低头,但是你必须向事实和逻辑低头。
昨天李老师(音)挑战过赵元任。赵元任确实(权威),但是赵元任的话并非都是金科玉律。
我提两点赵元任的错,我认为是错的,或者不恰当的。在语音描写上,赵元任和刘半农一个非常伟大的贡献,(是)对汉语的声调做了一个刻画,用五度来刻画。但是他们在刻画上声和轻声的时候有问题。
上声描写为214。你们在生活中见过上声是214的吗?“我来了、他好、总是”,没有说“我(强调上声的读音)好”,“总(强调上声的读音)是”,没这么说话的。我们在生活中很少见到214,绝大的分布是21。当然你可以说理论上本调是214,但是我们知道,音位学里面抽象的典型音位是最常态分布,最多的分布、默认的分布是它的典型。那个214是什么,214才是它的变体嘛!所以在特定条件下它才是214。好,结果我们的教科书,包括教留学生的教科书,一律把上声标注为214,而且老师在教学的时候很夸张,“我(强调上声的读音)、好(强调上声的读音)”,结果留学生一律的洋腔洋调。我录过音,我录过在韩国机器自动应答的,肯定是韩国学生学了汉语之后,他读到上声都很夸张,结果整个那句话就完全不像中国人说的,就是真的标准的洋腔洋调。这是一个,这个至少是不那么合适,把上声定(为)214。
第二个就是轻声。轻声刻画没有问题,但是把它标注为“轻声”这个名称有问题。轻声并不轻,真的不轻。“姐姐、姥姥”,这哪里轻,一点也不轻。它的主要特征是“短”。“姐姐”这个“jie”就是短嘛!“哥哥、妈妈”,对吧。“爸爸”。而且轻声它有调,就是在124的上面,它是念低调,低短调,在上声的后面,它是一个高短调。“姐姐——jie”很高,对吗。“爸爸、妈妈、哥哥、弟弟、爷爷”,不是轻的问题,根本不轻。如果光声音轻的话,是“gēgē、māmā”,不是那么说,中国人没那么说话。所以这个术语有问题,真的有问题。
权威并非都是金科玉律,包括朱德熙。
顺便说一下,今天早上想到一个问题,中国学术界缺少的是学术鉴赏力。我举个例子。在当代汉语语法的研究中,一些非常有贡献的学者的文献常常不被人参考。而某些学者只是照搬了,或者抄袭国外的理论框架来对汉语做了一份研究。他是权威,几乎大部分的论文都引用那本书,都引用他的论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只是剽窃而已,剽窃了人家的方法,只用了汉语的例子来说明了。那我不说谁。可是有些学者,比如说提出某些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无法推翻的理论的学者,你会发现,我看有些博士论文,一看,竟然没引用过,在很多论文中这个人是被看作是空气,透明的。很悲哀,我们中国学者跟风,大家引我们也跟着引了,大家不引我也不引了,很缺乏科学鉴赏力,令人悲哀的现象。如果连学术鉴赏力都不那么强的话,我怎么能相信你研究做得更好,我觉得这是让我不太好接受的。
好,下面我们来逐一测量一下汉语普通话的语序类型。
前面我们看到了OV和VO,前置词和后置词。汉语里面有前置词吗?有,这些是前置词。有后置词吗?也有,这些就是后置词。在这点上,汉语前置词、后置词都有的,至少可以说明它是属于混合类的。我非常欣赏、非常同意李老师(音)第一天报告里面所说的,他的致辞中好像也提到过,把语言类型简单地分为OV和VO可能是有问题的,因为我们发现人类语言并非那么简单,要么OV要么VO,真的有第三种状态,既不是VO也不是OV。对的,这点我很赞同李老师(音)的看法。当然国外也有不少学者认为,简单地把语言分为OV、VO,这也是有问题的,确实是这样的,不是那么简单。
我们看第二个,领属成分。汉语里边领属成分总是在前面,在后面其实是不合格的,打星号的都是不合格的。那么汉语属于OV型的,倾向于OV型,因为OV语言它的领属成分在前面。
再看第三个,比较基准。比较基准里边是这样的配置。汉语里边“比我高”“比我大”“比他强”,是OV的配置。“高于我”“大于我”“强于我”是VO的配置,都有。这个是OV和VO都有的,这是混合的,这是第三个配置。
再看第四个,介词短语+动词。介词短语和动词,OV和VO的配置是这样的。我们来看汉语,“把碗洗干净了”“对我说”“向前走”,介词短语在动词前面,是OV的配置。“飞往北京”“放在门口”“干到晚上”“砍向敌人”都是OV(VO)的配置。这也是混合型的。
看第五个,方式副词。方式副词OV和VO的配置是这样的。“很慢地走”“快点儿走”“飞速增长”,OV配置。VO呢?“走得很慢”“走快点儿”“增长飞速”,这是VO的配置。这是VO、OV的混合型。我再强调不要受别的理论框架的影响,我们只看事实只看现象,只向事实低头,只尊重事实,先不看理论。
关系从句,我还是说最好是“定语从句”比较好。定语从句,OV在前,VO在后。“李四教的学生”“不听劝告的犯人”,都是在前面,“会做菜的老婆”“张三写的论文”都是在前面。VO的语序有吗?“孩子李四教的”“犯人不听劝告的”,好像比较勉强,特别是“犯人不听劝告的”,好像能说,好像不能说。我们改造一下,如“犯人凡不听劝告的”大概就能说。“老婆很会做菜的”好像不说。“论文漏洞百出的”好像不说,放在后面的好像都不说。VO是不太明显的。如果加“凡”就是麻烦了。“学生凡李四家的”“犯人凡不听劝告的”,这个“凡”好像是一个标记,好像就能说,但是在普通话中非常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还有一些是不可以的,“老婆凡很会做饭的”,有那么多老婆吗?“论文凡张三写的”,有那么多论文吗?这是不太可能。所以我们可以把这看成是弱的OV,主要是OV型的,而不是VO,不属于VO型的。
看述谓词。汉语没有述谓词,无论是OV还是VO,形容词直接做谓语,不需要系动词。张伯江认为汉语普通话的“很”像系动词一样,这个我们另当别论,因为并不是大部分学者都同意。
want这类的动词,OV、VO的配置。“明天我去北京,我想。”这样的句子不算,为什么不算,因为“我想”是一个移用的一个移位,这是不算的。“我想明天去北京”,这是很自然的,“想”一定在“明天”的前面。“我希望你能完成”,“希望”在动词前面,这个很典型,这是VO型的语序。
我们再看时体助动词。时体助动词我们类比一下。比如“着、了、过”这些,假定把它们看作是时体助动词的话,这些都在动词后面,是属于OV型的形态,OV型是在后面。VO型的有吗?有,就是“在”。“他在说”这个“在”就是一个进行体标记。“他在说”“我在说”“我在说话”,这个“在”是表示正在进行体的一个标记。所以是OV、VO混合型,但弱倾向于OV。因为在前面的比较少,在后面的比较多。
我们再看第十,否定助动词。汉语普通话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否定助动词,即使把下面的算作否定助动词的话,即使我们来看,“去不了”“去不得”“去不成”“买不到”,这是OV的配置。“不去”“没去”,这是VO的配置。前后这两种分布,表达不同的否定范畴。在前面、在后面是有分工的。我们坚信如果同一个形式,它严格地分布在两个句法位置上面,那么这两个句法位置一定有它的句法意义。在这里也体现出来,它是有不同的。在前的否定和在后的否定,属于两种不同范畴的否定。这是有混合型的倾向。
我们再看,标句词。标句词有争议。汤廷池认为,“的”“吧”“吗”“呢”,把这些看作是标句词。很多人可能不同意。也有些说法,最近网络上流行的,上海话里面的“一刚”,古汉语里面也有“也”“者”“夫”“盖”这些,有后面有前面的这些,好像是标句词。方梅老师有个例子:“导师告诉我,说博士要在核心期刊上发表两篇论文才能参加答辩。”“说”好像是一个标句词,但是没有得到大部分学者的认可,我们暂且不说,不把它计算在内,不计算是最公平的。偏向任何一方都是不公平的,那么不计算。
课程简介
语言是什么样的?语言为什么是这样的?金立鑫老师以语言学研究的这两个终极追问引入本课,并说明可以通过“描写(第一个问题)”和“解释(第二个问题)”回答这两个问题。
紧接着他介绍了理想状态下的语言类型学研究,认为研究的思路应该是描写到全人类的语言,从中抽象出规则,然后对规则进行解释。
在阐述“是否要等到全世界所有语言都得到充分描写,才能进行语言类型学研究?”这一问题时,他的答案是:不必。因为科学研究的常规模式是:不断假设证伪或验证,由此推进科学的进步。
语言类型学研究的口号是:描写好自己的母语是每一位语言学家的责任和义务!
金老师认为理想状态的描写是能忠实地反映描写者母语的“真相”。学术独立和自由竞争使得科学具有自洁功能,从而保证描写者对语料的忠实性。
在介绍语法调查时,他认为语法调查的一个重要内容是语序调查。语序调查的三项工作是:确定调查指标、语序调查结果及表达、理论解释。同时他还强调语言研究人员应当以科学的判定思路,秉持“实事求是”的精神,进行研究。
接下来,他重点以语序类型学中与OV-VO语序类型相关的15对语法组配及无关的7种语法组配为参照逐一考察现代汉语普通话的语序类型。考察结果是,普通话属于较为典型的OV和VO的混合语。
此外,他还分析了导致普通话OV-VO混合现象背后的动因,并通过列举实际语料,说明了普通话混合语序的收益和代价。总体来说,汉语普通话用很小的代价获取了很大的回报。
(视频拍摄于2014年)
- 语言研究的终极追问是什么?主要通过什么方式回答?
- 语言类型学理想状态下的研究是什么样的?
- 进行语序类型学研究前,需要充分描写“所有语言”吗?
- 什么是理想状态的描写?
- 如何保证描写者对语料的忠实性?
- 人类语言的基本语序中,什么类型的最多?
- 为什么OV语言是人类语言最底层的形式?
- 与名词相关的语序有哪些?
- 与动词相关的语序有哪些?
- 如何进行单一语言的研究?
- 如何确定基本语序类型?
- 人类语言的两条公理是什么?体现为哪些原则?
- 语言相似性原则包含哪些准则?
- 语言经济性原则包含哪些准则?
- 怎样理解“理论是一个层级性解释系统”?
- 与OV-VO语序类型相关的语法组配有哪些?
- 与OV-VO语序类型无关的语法组配有哪些?
- 语言描写或测量的前提是什么?
- 五度标记法对上声和轻声的标记可能存在哪些问题?
- 普通话的语序类型
- 导致普通话OV-VO混合现象背后的动因是什么?
- 普通话混合语序类型的收益与代价有哪些?——VO和OV
- 普通话混合语序类型的收益与代价有哪些?——附置词和附置短语的位置
- 普通话混合语序类型的收益与代价有哪些?——关系从句的位置
- 普通话混合语序类型的收益与代价有哪些?——方式副词
- 普通话混合语序类型的收益与代价有哪些?——动词和want动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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