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这个《诗经》，我当然也感到有点没底，就是因为《诗经》那东西，毕竟它时间太久远，言辞名物上、语境上都比较陌生。但是我们讲这个东西就是让大家能够了解或者体会到，往事越千年，我们看到我们古人的喜怒哀乐，他们的一颦一笑，我们今天仍然感到非常的鲜活，这就是文学的力量。文学的力量是什么？它能把几千年以前的一个人的这种思想和感情，那种非常细腻的东西，非常生动地保存下来。待会我一讲，大家就能明白，这生动到何种程度，你感觉到毫无隔阂。

下边我就开始给大家介绍。我们在讲《诗经》的时候，先给大家简单地介绍一下《诗经》的一些基本的常识。

首先我们说《诗经》从性质上来说，它是咱们中国现存最早的诗歌总集。我们说现存最早是比较保守，但是我们迄今为止还不知道有其他的诗歌总集，但是《诗经》无疑是最早的。它里边的这种诗歌的作品大部分都作于什么呢？从西周的初年，一直到春秋的中叶，也有人认为一直到春秋的末期，但我觉得中叶比较稳妥，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几百年间的人们的这种诗歌创作的作品的一种集成。从内容上来分，大家都很熟悉，它有风、雅、颂三部分。这是《诗经》的内容上的一种分类，也就是十五国风、二雅和三颂。那么十五国风主要是指当时西周和东周时期的那些诸侯国，不是我们今天这个国家，是诸侯国的这个概念。从他们的贵族到平民百姓所创作的很多诗歌。这十五国风主要包括所谓《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魏风》《唐风》《秦风》《陈风》《桧风》《曹风》《豳风》，这是十五国风。十五个国家和地区的百姓或贵族创作的诗歌作品，这叫风。雅，分《大雅》和《小雅》，其中贵族的诗篇比较多。颂包括三颂，就是《周颂》《鲁颂》和《商颂》。这是给大家简单地介绍《诗经》，大家随便找一本关于《诗经》的书，都能看到这些知识，所以我们就非常简单的给大家做这么一个介绍。

我们再看《诗经》的性质。我们有一个基本的判断，就是我们今天来看，《诗经》可以说是中国上古社会的一部百科全书，也就是说它几乎覆盖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全部的领域。大到国之大事，因为春秋时期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叫做“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当时大家认为国家的大事是什么？一个“祀”，就是祭祀。那个时候中国人还是有宗教信仰的，虽然是一种多神的宗教信仰，祭祀实际上就是一种宗教活动。然后就是“戎”，“戎”是什么？战争。一个祭祀，一个战争，这是当时的国之大事，两件大事。这些东西在《诗经》当中都有非常清晰的反映。小到日常生活，衣食住行，婚丧嫁娶，都在《诗经》当中能够看到，可以说几乎是无所不包。

所以孔子对这个《诗经》有一个基本的判断，他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一段判断其实是非常深刻的，过去我们的解释比较简单，“兴观群怨”。朱熹他们就讲，“兴”就是感发志意，你读了诗，它能感动你，感发志意。“观”，观风俗之盛衰，你通过看文学作品，可以了解一个国家、一个地区它的风土人情，它的政治状况等等，这叫观。“群”，古人叫群居相切磋，其实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它能够使大家聚在一起，产生一种社会的凝聚力。“怨”，就是说它可以表达一种不满的情绪。他说这个很有意思，其实孔子这一点，真的是眼光非常的锐利，他几乎把我们后世关于文学的功能概括地包揽无遗，尤其是这个“怨”，为什么叫“怨”？“怨”是不满，但是它不是怒，所以古人讲叫“怨而不怒”，“怒”是什么？是一种高烈度的消极情绪。一个人一旦要怒了，可能就会拍桌子，摔板凳，上街去游行了，甚至会扔炸弹。但是“怨”，它是一种低调的消极情绪，是一种不满。“诗可以怨”，也就是说可以使人们在生活当中随时地把自己这种不满情绪通过诗来表达出来，而不使它被压抑，积累，最后变成一种高烈度的消极情绪，所以叫“怨而不怒”。文学对情绪的这种排遣作用，如果你看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他就讲过，讲到悲剧，悲剧的两个作用就是恐惧和怜悯。恐惧和怜悯就是使你释放这种（情绪），所以他提出一个叫净化，就是卡塔西斯这个概念，就是使你的消极情绪在欣赏悲剧的时候能够宣泄出来。这个咱们都有常识，我们看悲剧，一般人当然都不愿意看悲剧，可是你看悲剧，我们看什么《妈妈，再爱我一次》之类，大家哭得稀里哗啦的，但是哭完之后心情是很轻松，所以它有一种以毒攻毒的情绪宣泄作用。孔子讲的这个“怨”，其实比亚里士多德要早得多，因为孔子去世后十年苏格拉底才出生，比他早得多，但是讲得非常深刻，真不愧是我们至圣先师，确实是，眼光非凡。

除此之外，因为春秋时期，西周那时候是贵族社会，贵族是这个社会的特点。我们现在常用“贵族”这个词，什么贵族学校，是吧？其实那都是土豪，根本说不上是贵族，真正的贵族是什么？是轻财重礼，对荣誉的一种崇尚，有点像西方中世纪贵族，骑士精神，就是用生命来博得荣誉。财物根本不放在眼里，这是贵族，你看《左传》，真正的贵族都是如此。

举个例子，晋国的先轸，是晋国的大将，当时秦穆公，大家知道派的三位大将，西乞术，孟明视，还有白乙丙，三位大将去攻打，来攻打晋国，结果被晋国给包了饺子，在崤那个地方给打得大败，把这三个人给抓住了。抓住之后，因为秦穆公，大家知道有个成语叫秦晋之好，就秦晋之间它是通婚的。当时晋侯的姐姐正好是秦穆公的夫人，两国本来是姻亲，现在一打仗扯破脸了，到了这么一个结果，闹得不可开交。姐姐在当中说和，就跟晋襄公说。晋襄公当时就觉得不好意思，放了吧，把这三个大将就给放了。他没跟别人商量，放完之后，晋国的先轸打完仗了，来跟国君来报功。晋襄公就说，我把他们都给放了。先轸听了这话，脸色陡然就变了，在地上“呸”吐了一口。为什么？他就说一段话，他说“三军用命”，就是大家拼命打了胜仗，好不容易抓住了敌人的将领，你的一句话就给放了，非常不满，吐了一口，走了。但是一出门他就后悔了，因为这叫失礼，从贵族来说，国君他就是再有不对，你做臣子的，你该怎么做，你还是应该怎么做，他是有礼数的要求的。所以他想到这就觉得自己失去了贵族的风度。怎么办？他就采取了最极端的形式，下一次打仗，在跟当时的咱们中国的少数民族叫狄打仗的时候，把甲胄全部脱掉，冲入敌阵，被敌人杀死，然后把他的首级砍下来给送回来了，自杀式行为，我们都说日本武士道，你看春秋那种贵族的风格，那才叫真正的贵族。

这些贵族在交往时是非常讲究礼数的。见面要赋诗，都很有修养，《诗三百》估计都很熟悉，赋诗言志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以至于当时的国家之间的交往中，如果哪一个国家的外交官来访问，赋诗当中出了问题，就成了大笑话。当时有好几位，这个宋国的华定，齐国的高厚，《左传》当中，我记得很清楚，有三次，一次是高厚，因为晋国是盟主，让诸侯来开会，诸侯都派了使臣，这个高厚是齐国的太傅，就是太子的老师，是齐国大贵族。按道理应该很有知识，晋侯就让大家赋诗，在这个宴会上要赋诗言志，而且你所赋的这个诗必须和你的身份相吻合。结果高厚没想到，他对《诗经》，他虽然是太子老师，他不熟悉，他一看这个吓坏了，偷偷就给跑了。这是非常失礼，而且很丢面子的事。所以晋侯当时一看到这情况，非常生气，就说“诸侯同讨不庭”，去讨伐他，要讨伐齐国，就到这种程度。

最有意思的是这个，可能是宋国华定，我记不太清，到鲁国去访问。大家知道鲁国就在山东现在这个地方，它是周公的封地，结果华定去访问的时候，我们说贵族当中也有败类的，不学无术，结果他去了之后，人家宴会招待他，鲁国的君臣就赋诗，先开始赋的是很好的诗来歌颂他，他听不懂，没反应，人家就很生气。你这怎么没一点反应，所以又赋了一首诗，大家知道这个诗，有读过，叫《相鼠》，这诗是骂人的诗，就是：“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那什么意思？就是你看大老鼠，它还有张皮，你人要是不讲礼，不懂礼，你还不赶快死了算了，就这种诗。这是非常恐怖的，但是可笑就在，因为华定不学无术，所以人家骂了他，他还是不知道，所以鲁国君臣估计在下面就偷着乐，最后史官还把这事给记下来，这就成了一个大笑话了。

所以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在当时的贵族社会里，真就到了这个程度，你不懂诗，连开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到了这种程度。所以大家可见当时这个社会，也可以从此看出《诗经》它的一种社会的功用。

这次讲座为什么要讲《诗经》中的婚姻与爱情呢？因为我们发现在《诗经》的305篇诗歌，虽然叫诗三百，但是一共有305篇，其中有5篇叫有声无词，就是歌词没了，所以一共是300篇。有关婚恋的诗篇占了很大的部分，即使比较保守地说，也有70篇左右，或者说70多篇，占了总数的将近1/4，而这一点很可能影响到我们对《诗经》性质的判断。就是它和历史不一样，史书上是不会写很多这种事的，所以也会写到诸侯贵族当中的一些政治性的婚姻，但是不会写到这么多事，但是为什么在《诗》当中有这么多的婚姻和恋爱的诗，这会影响到我们判断诗是从哪来的？它的作者是哪些人？它所表达的是什么？这是一个。

再一个就是大家都知道恋爱婚姻是咱们人类社会生活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但是重要到什么程度？我们要说明这个问题，还得先离开《诗经》，从《周易》的一卦说起。我们为什么要说这卦，大家可以看到，这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一卦。大家知道《周易》的所谓六十四卦叫重卦，所谓重卦，他就是用八卦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两两相重，或上或下，形成的就是六十四卦，那么这一个卦叫做贲卦，这不念bēn，念bì。贲卦上边是个艮卦，下边叫离卦。《周易》的基本的每个卦都象征了一类事物，那么从《周易》这个贲卦它的基本象征来说，上面是艮，下边是离，离是象征火，艮是象征着山，所以通常叫山火贲。

我们为什么要提这一卦呢？我们来看这个贲的卦象。这个卦是下离上艮，我们说了，艮为山，离为火，所以叫做山火贲，那么在《周易》的《易传》当中，大家知道，《周易》分《经》《传》，《易经》就是卦名，卦画，卦爻辞，然后彖辞、象辞、系辞、文言、说卦、序卦、杂卦，这就叫《易传》。那么说卦里面又讲离为火，为日，所以下边这个离，这个卦又象征太阳。当然太阳是最大的火，因为它象征火，象征太阳，而上面是山，那么从卦象来讲，这就是日在山中。这是什么时候？我们现在能够讲太阳落山了，是日落山中之象，于时为昏，就是从时间上来讲，它是黄昏时刻。

《仪礼·士昏礼》，《仪礼》是中国古代的一部礼书，最早的一部礼书，那么它里边讲，有句话叫做“昏礼，下达”。郑玄，东汉的经学家，这是一位非常伟大的一个学者，郑玄之注说“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也就是说当时的贵族的士人，他结婚的时候，娶媳妇或嫁女的时候，是以黄昏的时候为昏时，“因而名焉”。为什么以黄昏为昏时？“阳往而阴来”，就是阳气渐尽，阴气渐增，这叫“阳往而阴来”，“日入三商为昏”，他就解释这个士昏礼。这个昏礼是从哪来的？我们之所以叫昏礼，就是因为它于黄昏时刻举行仪式的缘故。我们中国到了现代，其实在很长时间里，婚礼都是以白天来结婚，但是我就说，我很自豪说，在这点上我们天津还保存了古礼，因为天津结婚是下午开始，我那时候结婚就是，四点钟开始去女家，因为我当时家不在这，所以我去我爱人家，四点，黄昏的时候开始举行婚礼的仪式。我就说从这一点上，天津是保存了中国古代的婚礼的这个真义。黄昏是白天和黑夜交替的时候，白天为阳，黑夜为阴，男为阳，女为阴，“阳往而阴来”，这属于阴阳交合之意。所以日落山中就是黄昏。中国古代结昏的“昏”字没有女字旁，就是黄昏的昏，不仅是《仪礼·士昏礼》，看中国古代典籍全是这样，就是黄昏的昏。它这个之所以取黄昏的昏，就是因为他结婚的仪式是在黄昏时刻举行，不是在白天。现在因为为了图方便都喜欢在白天，其实真正的婚礼的仪式，真正的时刻是在黄昏开始。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说贲卦有日落山中，以时为昏的这样一个意义。

它和结婚究竟有没有关系？下面我们除了卦象之外，我们再来看这卦爻辞。第一句是贲卦的卦辞，叫做“贲”：“亨”，就是亨通，顺利，吉利，“小利有攸往”，就是如果你出行的话，会小有所得，这是一个卦辞。

然后我们再看“初九”，“初九”叫“贲其趾，舍车而徒”。“贲”我们说是装饰的意思，使它美化，“趾”就是脚，用脚趾来代表人的脚，把脚给美化起来，然后“舍车而徒”，就是不坐车，走路。这就像我们过去说的，戴手表的人都挽袖子。让大家看见我穿的这么漂亮的鞋，我不坐车了，我走，让大家看到我这个鞋多么漂亮，那这是什么意思呢？

然后“六二”，《周易》当中“九”“六”这两个词是有特指的，“九”是指阳爻，就是长划，那叫“九”，因为“九”是阳数之极。我们看到上面这两个短划的，这叫“六”，因为“六”是阴数之吉，“九”是奇数，“六”是偶数，“阳奇而阴偶”。那么“九”为阳数之极，“六”为阴数之极，所以它就用“九”“六”这两个字来代表阳爻和阴爻，“初九”意思是说第一爻是“九”，阳爻，“贲其趾”。第二爻是阴爻，你看，第二爻就是阴爻了，第二爻叫什么？叫“贲其须”，把胡子好好地梳理和打扮一下。

九三”又是阳爻，是吧？你看这个第三爻，看的时候从下往上，初，二三四五，上，从下往上看。第三爻叫做“贲如濡如，永贞吉”。“贲如”当然就是打扮得很漂亮的样子，“濡如”就是我们今天说的溜光水滑，油光可鉴，用水或者油把自己的胡须、头发一梳，看起来就是说鲜亮照人，这叫“贲如濡如”，打扮得非常的漂亮。“永贞吉”，“贞”是占卜，就是利于占卜长久之事，不是短暂的事情，“永贞吉”。

到了“六四”，这句卦非常有意思，一个是出现了结婚这个词，这叫“婚媾”，说“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这个什么意思？就是打扮得非常漂亮，然后看到一匹高头大马，而且是白马。“白马翰如”，“翰如”是很强壮的意思，一匹非常强壮的大白马，冲进来了。这个词写得非常有意思，它是从观众角度，大家一看一匹马，其实后边还有马队，还以为是强盗来了，但仔细一看，穿得那么漂亮，“匪寇”，“匪”就是非的意思，不是强盗。是干吗？是结婚的。这是描写了当时婚礼这种亲迎的这种场面，非常的热闹，新郎这个穿的，那当然比平时漂亮多了，打扮得非常漂亮，骑着高头的白马，“哗”一堆就到村里来了。当时把村民吓得够呛，以为是强盗来了，来抢劫了，但仔细一看不是，是迎亲队伍，这是很戏剧化的一个场景。

然后“六五”叫做“贲于丘园”，这个“丘园”就是山脚下的园圃，或者是我们说的农家，把这个家，屋子打扮得非常漂亮，“束帛戋戋”，“束帛”是当时婚礼的这种下彩礼的时候当中的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就是用五匹，实际上是五匹的丝制品，打成一捆，这叫“束帛”，这是一个下彩礼当中必备的一个东西。“戋戋”是很少，“束帛”很少。这是什么意思？就是把家打扮得很漂亮，但是彩礼却很少，所以女方不乐意了，“吝”，女方不高兴，就婚姻出现问题了，你去迎，人家说不行，因为是彩礼太少，但是“终吉”，虽然闹了一点小矛盾，但最后是很吉利。

最有意思的是“上九”，“上九”说“白贲，无咎”，“白”是素，没色，说这个装饰，我们大家都知道，装饰就穿红戴绿，这就觉得是一种美，但是真正美到极致的时候是复归于朴，所以“白贲，无咎”。这个爻辞在谈美学的时候，人们常常会引用，就是周人的那种美学理想，他不是崇尚那种大红大绿，真正的最高境界是一种“白贲”，就是一种朴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