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老师，各位同学，首先非常感谢首都师范大学，还有周建设校长盛情邀请，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来跟大家做一个交流，我也听说这是一个系列的讲座。

从中国语言学的分布或者分类来看，它的研究语种对象大概分三种。一个是研究汉语，包括普通话、汉语方言，以及他们共同的祖先——古汉语。第二部分就是少数民族语言，这部分语种非常多，大概有一二百种语言，而且系属分布也非常复杂。第三类就是外语，大概是分这么三类。

从语言学的本体来讲，它的理论方法是完全一样的，但是由于语种的特点不一样，研究对象不一样，以及研究的目的和方式的差别，所以研究汉语、研究外语、研究少数民族语言在方法上还有一些区别。我今天主要是给大家介绍一下，从比较基础的角度介绍一下少数民族语言研究的一些基本方法。

第一部分我大概做一个基本的介绍，这里头包括两个问题，一个是民族语言研究的一般方法。

广义上语言都属于特定民族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民族语言研究等同于一般的语言研究。同时又由于民族语言的多样性，所以少数民族语言的研究也适用于甚至特别适用于普通语言学的方法。大家可能在教学或者研究语言学理论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特点。狭义的民族语言特指非通用的少数民族语言，区别于汉语、英语等通用的，而且通常也是官方的这种主体民族语言。

上面就是说，语言学实际它和研究对象是没有关系的，它的研究范式、研究理论方法是完全一样的，具有普遍性。

但是民族语言的特点体现在什么地方呢？大家知道索绪尔他区分了内部语言学和外部语言学，认为语言学应该把一切跟语言的组织、语言的系统无关的东西，简单地说就是一切我们用外部语言学这个术语所指的东西排除出去，因此强调内部语言学的语言研究比较侧重单纯的语言内部本体的研究。也就是在索绪尔那个时代，他认为语言学应该把研究的对象区分开，把和语言本体无关的那部分内容排除出去，只研究语言本身的结构，这叫做内部语言学。在这个意义上，民族语言学除了关注语言本体以外，也需要研究语言和民族的一些接触点，研究语言史和种族史或文化史之间可能存在的一切关系等外部语言学的内容。

语言学应注重语言的民族属性和社会文化属性的思想，其实在语言学史当中一直都没有中断，我们举一些脉络。

比如19世纪德国语言学家，也就是说应该是民族语言学的，甚至现代，就是语言学理论的开创者洪堡特，他就强调语言和民族精神的联系，认为“每一种语言里面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世界观”。

受到洪堡特的影响，语言人类学家博厄斯在《美洲印第安语言手册》一书当中系统地阐述了不同语言对客观事物范畴化的差异，他也是强调不同民族语言之间的这种跨语言比较。

萨丕尔吸收了博厄斯的关于不同语言范畴化差异的思想，就语言对思维的影响做了比较明确地阐述。

沃尔夫师承萨丕尔，进一步开展了萨丕尔和博厄斯的观点，发展了他的前辈的观点，通过霍皮语等印第安语与英语的对比研究，系统地比较了语言差异对人类思想的影响，提出了著名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

还有一位重要的领军人物叫做格林伯格，他的研究领域非常之广，把人类语言学的研究成果同普通语言学结合起来，在观察和比较了大量语言材料之后，归纳出人类语言的一些普遍现象，从而开创了现代类型学研究的新局面。很多人对格林伯格的了解，一般都是通过他（的）语言类型和语言共性，沈家煊先生翻（译）的叫什么B.Comrie的那本书。很多人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格林伯格，认为他是搞语言类型学和语言共性这一块，实际他非常注重民族语言这一块。他在《人类与语言学导论》和《非洲语言》等著作中，对非洲语言的分类法和提出“欧亚超级语系假说”所运用的多边比较法已经为许多研究者所接受。

另外就是起源于十八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比较语言学，研究不同民族语言的谱系关系。例如欧洲的语言学家琼斯、拉斯克、博普、格林等发现梵语从拉丁语和希腊语之间乃至更多的语言中存在着非常有系统的对应关系，那么根据这种系统的对应关系推测它们有共同的起源，即原始的印欧语。这种历史比较语言学的方法不仅促进了亚洲汉藏语系、阿尔泰语系、南岛语系、南亚语系语言的谱系分类，同时也对民族或者民族学的这种亲缘分类产生过重大的影响。比如我们国家的民族，我们知道55个少数民族，是吧？当把语言民族进一步归类的时候，一般也用语言学的方法，比如说藏缅语民族、侗台语民族、阿尔泰语民族等等，这种分类实际是非常充分地参考了民族语言分类的结果。

另外就像美国人类学家、语言学家斯瓦迪士，他借鉴碳-14年代测定法模型，创立了语言年代学。这种学说是根据核心词汇在发展中遗留下来百分比来计算语言发展年代和亲属关系的，这种方法是建立在语言中，核心词汇按照恒定比例，也就是1000年后平均保留大概81%这样的一个比例发展变化的假设上，可用以根据亲属语言和方言中共有的同源词的百分比来推算它们从原始母语中分化出来的年代及亲缘关系的远近，因而也就可以测定同源民族分离的时代、年代和关系的亲疏。现在斯瓦迪士的这种方法——语言年代学，很多人在用。我不知道大家平常在学习或者在阅读当中，现在一般来讲一种语言的描写，它后面如果附一个词汇表的话，如果你列一百个词就要用斯瓦迪士这一百个词，如果二百词的话，就用他扩展了二百个词表。这些词是必须公布的，而且现在一般研究不同语言的这种系属关系的话，通常是用这个词表来作为比较的一个择词的样品，我后面还会提到。很多人以为他的核心词是他的贡献，实际他的目的是做语言年代学，用这个来说明语言分化的年代。

以上强调外部语言学和跨语言研究的理论方法，在我国民族语言研究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应用，我是介绍一个概况。但是我今天重点不是说这个问题。

第二点，我想谈一下民族语言的研究的经验方法。我稍微解释一下。所谓经验方法它有两层含义。第一个就是说它不是一种独立的理论方法，而是一种经验式的，它只不过是把现有的一些方法，根据需要加以应用这样一个概念。另外一层意思就是说，实际上也是我国少数民族语言研究已经形成一种范式，大家一般研究都要采取这样的方法，而这种方法既然它不是一种独立的理论方法，所以在一般的著作中或者教科书中，不会独立地去介绍这个事情，所以我想今天比较侧重讲这个问题。

我前面谈到索绪尔区分了内部语言学和外部语言学，他另外还有一个区分，更重要的就是将语言分为“共时语言学”和“历时语言学”，并且特别强调共时研究，因为语言单位的价值取决于它所在的系统中的地位，而不是它的历史，不能将不同时期的语言混为一谈，这就是结构主义的基本语言观。大家老在说结构主义，结构主义的最核心的思想就是什么？就是任何一个语言的单位或者特征，它的价值和地位不取决于它自身，而是取决于它在系统中的这种关系，这就是结构语言学。

既然不同时期的语言，它肯定不是一个系统，所以如果我们把不同时期的语言的单位或者特征放在一起谈，那么它就违背了这种结构主义的基本思想，所以结构主义最基本的观点就是一定要把语言断代。就是只研究一个系统，而不要把不同的系统放在一起，比如说共时和历时。

民族语言研究的基本任务和一般语言研究一样，也是两大基本任务，就是语言的共时描写和语言的历时比较。但是民族语言研究并没将共时和历时二者截然分开，而是相互结合和相互参照。这是我今天想讲的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

什么是共时描写和历时比较呢？简单地说，语言共时描写，通过具体语言的系统整体的或专项的描写，反映一种语言的特点，而诸多民族语言特点的汇集，构成人类语言结构类型的变异性和多样性，跨语言的结构比较可以对语言进行类型学的分类。语言历时比较是通过对一种民族语言与古代语言或者亲属语言之间的比较，研究其演变规律和发生学关系，跨语言的历时比较可以对语言进行谱系分类。也就是说，语言共时描写的最终目的是要对语言进行类型分类，而语言历时比较的一个主要目的也是对语言进行分类，只不过用的角度方法不同而已。

民族语言的共时描写和历时比较，在以下两个方面存在着结合点：第一就是类型语言学或者叫语言类型学。语言描写所反映的语言变异性和多样性并不是任意和无限的，因为我们总是在谈人类语言的多样性，以及要对语言多样性进行保护，尤其是对那些濒危的语言或者濒于消失的语言，它会造成人类语言多样性的破坏和损失，但是这个多样性并不是无限的，并不是任意的，而是有其一定的范围和限制。对人类语言变异范围和限制所做出的归纳和解释，就是现代语言类型学的语言普遍性，也就是language universal这个概念。具体语言的个性特征，也只有在语言普遍性知识的框架下才能够得到更深刻地描述和揭示。所以你在研究一种语言或者要描写一种语言的时候，如果你没有一个普通语言学或者语言普遍性这样一个框架的背景，那么你对具体语言的这个特征描述是不可能非常深刻的。语言历时比较及其原始母语的构拟，多依据同源词和同源形态的语音对应规律，但是如果认为语言结构的历史演变仍然受到语言普遍性的制约，那么语言的历时比较和构拟结果应该可以得到语言普遍性，比如说语言的标记性的检验，因此语言类型和共性对语言的历时比较也有重要的参考作用。另外就是当语言谱系关系确定的亲属语言和方言的下位分类的时候，通常不再根据它的同源词，而是根据它的类型特征。所以我这两段话意思是什么？就是语言描写也好，语言比较也好，它的深层次都会受到这种语言类型学或者语言普遍性的制约。

第二个结合点就是接触语言学或者叫语言接触。语言共性描写和语言历时比较的共同目的之一都是给语言进行分类，并且一般情况下二者的分类结果是比较一致的，也就是说你的系属分类相同的语言，它的结构类型上也应该比较接近。例如我们说汉藏语言有共同的特点，阿尔泰语言有共同的特点，印欧语言有共同的特点时，是包含了语言共时描写和历时比较的共同结论的。但是事实上同一系属的语言往往存在着结构类型的差异，甚至有时候会差别非常大，就是我们理想的状态下，系属相同的语言，它的结构类型上也应该一致，但是事实上我们发现有时候系属分类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但是它语言之间的结构类型差别会比较大。

比如说亲属关系很确凿的汉语和藏语，我们说汉藏语系，也就是Chinese和Tibetan这两种语言绝对是亲属语言,但是我们现在来看，藏语和汉语的差别非常大，语音、语法差别都很大。侗台语和南岛语关系也是现在应该说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它们的结构类型差别非常大。然后再看一个语族内部，比如说中国的苗瑶语族分成苗语、瑶语、畲语这样三个支系，它们之间共时差别都非常大。那么为什么？它们有共同的来源。举个很简单例子，它们的祖先是一样的，甚至父母一样，为什么这孩子长得不一样，就是这个意思。这个原因既有语言长期分化导致的变化，但是更主要的是由于与这些语言和非亲属语言之间的接触而发生的影响和变异。

在这个意义上语言实际上存在着三种关系，就是我概括上面的这些内容，一个就是语言的谱系分类关系，第二就是语言类型分类关系，第三就是语言接触关系。前两类关系是语言的常态，而语言接触是语言的特殊状态。

这是我大概讲一下少数民族语言研究方法的基本的内容，实际强调两点，第一，从普通语言的意义上来讲，它只是个语种对象的差异而已，从理论方法上和一般语言研究是没有差别的，甚至于从整个语言学的建立和它的历史发展来讲，比较侧重这种外部语言学的研究，实际上一直没有中断。另外，从少数民族语言研究，特别是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研究的这种范式和经验来看，它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这套方法的特点既要考虑首先是共时、历时不是严格区分或者相互参照。第三，要把第三个变量放进来，就是语言接触，因为语言接触会对语言的描写、类型分类、语言的比较和系属分类产生重大影响，这是我前面要说的第一部分的基本观点。

第二部分我就展开了，把三个部分——什么是语言描写，什么是语言比较，什么是语言接触三个方面我分别说一下。

先看汉藏语系，中国最早提出汉藏语系这一分类理论的李方桂先生在1937年《中国年鉴》当中的那篇文章《中国的语言和方言》中，认为汉藏语系语言分类的语言学依据是以下五项共同特征：第一个就是汉藏语系的语言，都有单音节的趋向，也就是它的词根和词素或者词多数是单音节的，这和印欧语跟阿尔泰语系有很大差别。第二就是形成声调系统的趋向，是这些语言具有共同起源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汉藏语系几乎所有语言都有声调，而汉藏语系以外的语言基本是没有声调的，所以认为这一条——有声调是汉藏语能够成立的最有力的证据。第三就是原来的浊音声母的清化，其实这一条所有的语言都适用，包括阿尔泰语，包括印欧语，它都是浊音清化，这是一个人类语言普遍的发展趋势。第四，有许多共同的词汇。第五，除了藏缅语外，语序基本都是主语、动词和宾语。这五项共同特征除了第四项有共同词汇之外，实际它在描述汉藏语的这种分类强调的都是它的语言结构特征。那么下面我不展开了，大概一带而过。

汉藏语系现在到底它有什么特征，除了李先生说这五项之外，实际上从现在研究来看，大概可以分语音、词汇、语法几个部分。

语音方面。首先它的音节可以按照声、韵、调来分析，这是汉藏语一个普遍特点，而不是像普通语言学是按元音、辅音来分。这一条跟下面也有关系，和单音节化是有很大的关系。就是词的单音节化使得音节之间的界限非常清晰，而原来很可能是多音节的词，它再缩合成一个单音节的过程当中就形成了一个声母和韵母这样的一个结构，也就是说它的辅音都集中在音节首，音节尾几乎很少有辅音，并且由于它这种多音节向单音节的这种缩合，会造成语音的简化，这时候声调就会变成一种补偿手段而产生。所以汉藏语系按声、韵、调来分析是它的一个语音特点。第二就是声母的清浊趋于消失。但是我们还在讲全浊音、全轻音等等，这些概念往往已经不是声母问题，而是什么，它通过声调来区分，就是声调多保留阴调和阳调的区分，虽然它的声母部分清浊已经消失了，但是原来由于声母清浊造成的这种声母的高低变化，在声调当中还保留。第三就是保留一定的复辅音声，这也是单音节化的一个结果。就是多音节词缩合成单音节词往往它元音脱落以后，辅音黏合就变成复辅音。有塞擦音，很多人也觉得有z、c、s、j、q、x（塞擦音包括：z、c、zh、ch、j、q）这一套东西。很多人认为这个很常见，但是从普通语言学来看，实际这种音是很特殊的，好多语言是没有的。另外就是韵母都有鼻音和塞音韵尾，也就是说元音后面的辅音非常少，多保留的是鼻音和塞音，这也是和我们刚才说到的单音节化和声、韵、调的结构有关系。有的语言的韵母元音区分长短和松紧。侗台语、苗瑶语和汉语有共同的声调系统，就是它们的声调是完全一样的，都是先分成平、上、去、入四声，然后再根据清浊的分化，分阴阳，也就是四声八调这种结构，完全一样，这也是李方桂认为它们同源的最有力的证据，否则的话不可能这么相近。

语法方面。比如说虚词是表达实词语法关系的功能词。量词普遍比较发达。量词也是汉藏语系的一个非常有特点的地方，我们汉语平常老讲一个人、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好像说起来习以为常，实际有量词是人类语言中非常特殊的一个现象。然后有重叠形式比较常用。第四就是既有SVO的语序，也有SOV的语序，但是不同语序之间有着明显的蕴含关系。这些我们都不展开说了。

词汇方面以单音节词素为主，所以单音节词比较多，有少量多音节单纯词在语音上有双声、叠韵关系，普遍有四音联绵结构的词。第二，有较多的单音节语素构成的复合词，同时也有一些非能产的前缀和后缀构成的这种派生词。

阿尔泰语系它的基本的特征是这样：语音方面首先是词是多音节的，这是第一。词内部和词外部的语音是有差别的，词内部的语音它是要求和谐的，就是它的语音元音，比如说一个是阴性，其他也是阴性，一个是阳性，其他也是阳性，它要求语音和谐。另外就是有重音，我们汉藏语是有声调，它是有重音。词首不能出现复辅音和r这样的。

语法方面，它是以这种后缀，作为语法形态变化的主要手段，所以它是属于比较典型的黏着型语言。同时它有许多非限定动词，我们汉语叫作谓语动词和非谓语动词，或者叫主要动词、次要动词。汉语的谓语动词、非谓语动词是没有形态变化的，但是阿尔泰语系就像英语、印欧语一样，它把动名词、分词这些叫作非限定动词，而阿尔泰语系有这套东西。那么这些动词都有它的形态变化，这个实词有相当一致的语法词法范畴，特别是名词后接的格，彼此非常相似，属于典型SOV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