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想给大家带来一个报告，题目叫作《哲学与认知科学的“金婚”50年》。从这个题目来看，我们今天主要会涉及两个大的主题。第一个是认知科学；第二个当然是哲学，或者说是哲学和认知科学之间的这样一个关系。“这个关系是什么？”或者“是什么样的一个关系？”，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解读。从我个人的观点来看，我更愿意把它们看成是像一种婚姻关系。这样的关系，大致是在20世纪60年代初，开始建立起哲学和认知科学之间的密切的联系。而这样一个联系，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面，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富有成效的，虽然也有一些不解，也有一些磕磕绊绊，但是对于双方来说，这是一个卓有成效的互动的关系。所以我愿意把它解读为这是一场“金婚”，这个就跟我们人类社会的婚姻关系是一样的，这样一种关系。

所以今天的话，我这里大体上想讲这几个方面的内容：首先，我会花一点时间来介绍一下“什么是认知科学”。这样的一个介绍的视角主要是集中在“为什么会出现认知科学”，或者说是，待会儿可以看到，我想要解读的是，所谓20世纪50年代后期所发生的这个叫作认知革命，它为什么会发生？认知革命所建立的认知科学，它和之前的一些其他的学科有什么不一样？它本身有一些什么样的特点？所以我会花一些时间来做这样一个介绍。当然这个介绍也是带有个人的一些理解，个人的一些可以说是偏见的。

接下来，我想进一步讨论一下，在认知科学中间，哲学能够起到一个什么样的作用？能担当一些什么样的角色？最后如果说还有时间，还想讨论一下“认知科学不断地发展，会对哲学带来一些什么样的影响”以及“哲学未来的命运”，和认知科学有关的这种命运大概会是什么样？这部分我会讲得比较简短一点，我希望我能够在一个小时以内，把主要的内容讲完，然后希望能够有更多的一些时间和今天到场的老师和同学，我们进行这样的一个交流互动。

首先，我想简单地介绍一下什么是认知科学？大家现在看到的这个就是国际认知科学学会的会标，这个图标上面可能看上去像一个迷宫，然后外面这一圈，它所标示的是目前认为组成认知科学的七个大的学科。这几个大的学科里面包括哲学、心理学、人类学、人工智能（计算机科学的一部分）、语言学、神经科学，还有教育学。这是目前理解认知科学是什么。认知科学至少包含了或者涉及了一些刚才谈到的这七个主要的学科。接下来这段话是国际认知科学学会它的网页上对它自己学会性质的概述。我这里有一个中文的翻译：“认知科学学会，它是将许多不同领域的研究者，把他们聚集在一起。这些不同领域的研究者，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这个目标就是了解人类心智的奥秘。本学会旨在促进构成认知科学的各个学科之间的这些科学交流，这些学科包含人工智能、语言学、人类学、心理学、神经科学、哲学和教育学。”这是认知科学学会对它自己学科以及学会的一个定位，对它职能的一个界定。

那么，接下来针对它刚才提到的对认知科学的理解，我们可能会有一些问题，这里我特别提出了三个问题。

第一个就是：认知科学是什么？它是研究“mind”，研究心，或者我们有时候翻译成，喜欢用这个双音节的词，有的翻译成“心智”，有的翻译成“心灵”，认知科学的研究对象，是这样一个对象。究竟什么是“mind”？什么是“心”或者“心灵”？这时候我们可能首先会有这样一个问题，认知科学去研究这个东西，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这是我们需要进一步来了解的一个东西。

接下来就是，认知科学它是要求以一种科学的方式来进行研究。我们可能会有一个疑问，就是怎么样以科学的方式来进行研究，什么样的方式才能算得上是科学的方式。

第三个问题，我想可能大家也会想到的，认知科学它为什么是涉及这么多个不同的学科？这和其他的物理科学、生命科学好像不太一样，它涉及的学科非常多，而且这些学科看上去，它们之间的联系似乎有一定的距离。尤其比较奇怪的一个事情是，认知科学居然把哲学也算作是它的一部分。这在其他的学科里面好像没有这个情况。物理学不会认为哲学是物理学的一部分，生物学不会认为哲学是生物学的一部分，但是认知科学，它现在说了，哲学是它的一部分，为什么是这样子？哲学在这里面究竟能起什么样的作用？和认知科学本身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这是我们今天想要重点探讨的一个问题。

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就是到底“心”是什么，或者说“mind”是什么？“心智、心灵”是什么？首先我们想初步有一个界定，这里我们首先可能一个好的办法是去了解谁有心，有心的是些什么东西，心在什么地方，或者心智、心灵在什么地方？我们能够看到，能够发现到。我们可以详细先来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可能对于我们人类来说，最直接的能够感受到心的，都是感受自己的心。我们自己有心，我们自己能够对自己的心理世界、心理活动有一个最直接的、最密切的了解，这样一种通道，去了解到自己的内心世界。所以我们好像觉得自己有心，这一点是比较确定的一件事情。

当然，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假设我自己是有心的，我自己身上有心灵，那么其他人有没有心灵？如果说其他人也有心灵，我们是怎么知道的？我们怎么样断定说其他人也会有心？这里带来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有一种认识通道上的不对称性。我们对自己心理世界的了解，好像有一种直接的方式，我们通常可以称作内省的方式，了解到自己的心理状态、心理过程。但是我们用这种方式，了解不了其他人的心理状态，我们进入不了其他人的心理世界。对不对？我不知道有谁能够说，他能够以那种内省的方式，你了解自己心理状态、心理世界的方式，去了解其他人的心理状态，好像很困难，几乎不可能，至少到目前没有找到有这样的例子，我们可以直接探入到别人的内心世界去，至少现在还做不到。我们了解别人的内心世界，我们认为别人有这样的心理状态，或者有这样的一些心理过程，像现在在想什么，或者现在感觉到什么，我们是通过一些更间接的方式，似乎是一些更间接的方式。我们了解我们能够看到、能够观察到的是他的一些外在的行为反应。他的脸色变了，他的眉毛紧皱，或者说他的面部表情、身体的肢体的动作有一些变化，我们能够观察到的是这些。但是我们不能直接观察到他的内心世界，我们只能是根据他的行为的外在的一些状况、一些变化，来进一步推测。他可能会这么想，他可能有这样的感受，他可能想要做这样的事情。虽然我们能力很强，大多数正常人我们都能毫不费力地发展出、掌握出这样一种能力，但是这样一种能力它似乎和我们了解自己的内心世界不太一样。在我们人类里面也有一些非正常的情况，比如说自闭症，自闭症的患者，他们在这方面就有比较大的障碍。他没有办法，以我们这种了解推测他人心理世界的方式去和其他人进行交流。所以这一点，他人是不是有心，这个好像我们平常没有太多的疑问，但是这里面我们要注意，它是和我们对自己内心世界的了解，有一些可能非常显著的不同的地方，这似乎有两种不同的通道。

接下来更为困难一点的一个问题，就是其他物种的一些动物，你们养的宠物，或者说其他的一些动物，它们会不会也有心？这个问题争议就更大一些。我们人类有心，我们可以说，我们人类的生理构造基本上一样的，假如我有心，那么其他人应该也有，我们进行这种类比的推理的话，这个有基础。但是其他的一些动物，猫、狗这样一些宠物或者是鱼类、昆虫，它们还是不是有“mind”，有心，这个争议就会更大，我们不一定有更明确的标准能够判断。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问题是跟我们的技术发展相关联的，我们的计算机、电脑，还有一些智能机器人，它们能够做很多复杂的事情，但是我们能不能说它们也是有“mind”，有心的。所以这里面我们说会涉及一系列复杂的哲学问题，从认知科学一开始它所研究的对象，当我们要来界定、要来把握它所研究的对象的时候，我们就会触及到一些根本性的哲学问题。什么是心？什么是心灵？这心灵它是以一些什么样的方式可能存在？我们怎么样去了解到它。

当然，我们通常来说，对于心的特征与功能可能有一些大致的把握，虽然这些把握，这样一些标准，不足以说成为我们判定哪一个对象，它是不是有心或者无心的充分必要条件。但是大体上我们会看到和心有关的一些能力，或者说是一些特征，我们可以说有知觉这种能力，通常是具备心需要有的。其他的，像记忆、思考与推理，语言与交流当然是比较高级的形式，其他还涉及的是决策与行动以及学习、情绪、意识这些现象，这些其他的能力，这些通常来说是我们认为比较典型的具有心的这么一些生物，或者说是这么一些对象，它们应该具有的能力。所以我们认知科学要去研究心、研究心灵，很多情况下我们会从不同的方面，刚才谈到的这些涉及的不同的方面，来具体地来展开，具体地来探讨，构成这样一些认知现象、认知能力的是一些什么样的机制、机理，它的工作方式，会是什么样的情况。所以这是认知科学的主要研究对象。刚才我们大体上初步地回答了一下，心是什么？虽然我们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我们知道现在还不太可能给出一个各方都没有争议的确切的答案，但我们大致知道它的范围在哪里，我们到哪里去寻找有心的地方。

接下来，当然也是一个同样困难的问题。怎么样才能算是以科学的方式来研究心？这是认知科学与之前的，比方说文学、宗教，或者说是哲学，不太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它力图以现代科学的方法，以现代科学的标准来展开对心的科学研究。所以这里涉及的一个问题是，怎么样才能算是以科学的方法，什么才算是科学的方法？这也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到目前我想，可能也没有谁会宣称，他说对这样一个问题，他有一个百分之百正确的答案。这个问题，什么是科学或者什么是科学的方法，尤其在哲学，在科学哲学里面，这是一个经典的问题，实际上到目前也没有一个很多人都很认可的答案。当然，这里我们大体上找了这几个标准。

是科学的方式，通常来说我们会要求它是有经验性的，经验性的也就是说你不能坐在那儿光想，你需要去做调查。具体来说，你需要开展细致而系统的观察，你要开展各种受控的实验，通过观察与实验来进行检验，对你的预测进行检验，这通常是我们对一门科学的一个要求，应该具有这样的一种，达到这样一种标准。

其次，对于科学方法的要求。我们还会说它通常来说要求有某种公开性，也就是说，我能够进行，不同的人来进行重复，在不同的地方，它能够作出相应的一些重复。它不是只是非常独特的、私人的、个体化的体验，这样一些东西，或许它是宝贵的，或许是存在的，但是对于科学来说，它会要求我们尽可能地使不同的人来做，不同的场合，我们能够得到一些相应的可比较的重复的情况，这是对于科学的一个初步的要求。

再有的话，就是好的科学通常来说它应该是能够进行量化处理，数量化的处理。这和前面两点也是有关的。如果能够进行量化处理的话，就容易进行比较细致的对预测的检验，到底增加一点控制，或者说什么变量，做一些变化，它相应地会带来一些什么样其他的变化。所以对科学的，科学方法的另外一个标准，就是它能够通过数学的统计的或者计算的方式，进行这种定量的刻画和描述。

所以，这是我们初步地对于什么是科学方法提的三点要求。这三点要求当然对于鉴别科学与非科学来说，还是远远不够的，也或者说是不充分的。有些科学它未必满足这样的三个要求，但是我们也认为它可能是科学。比方说进化论，进化论有可能不能完全满足这三个要求，但是我们认为它是科学。有些或许能够满足这样的要求，但我们也不一定认为它是科学。比方说占星术，或许它也能满足这样的要求。或者炼金术或者怎么样，但是我们不认为它是科学。但是大多数的情况下，这三个标准应该也还是大体上能够可以被接受。

历史上，尝试着以科学的方式来研究心、研究心灵的，应该是早期的心理学。在19世纪末期，心理学逐渐地从原来的哲学里面、哲学的母体里面分离出来，试图独立成为一个经验科学的学科。这样的一个标志，最早的就是在德国，19世纪末冯特在德国莱比锡大学创立了第一个心理学的实验室。后来第一批的心理学家，实验心理学家，大部分，特别是在欧洲的，大部分，美国的也有一些，都是从这个实验室出来的，都是冯特第一批来进行的训练，这是第一个层次。那么早期的心理学研究，他们比较强调的，至少冯特本人，是我们努力发掘刚才提到的内省的方法，因为内省它是对于人的内心世界的，可以说是最直接的观察。通过内省，我们似乎可以“观察”到自己的心理状态和过程。而一门经验科学，需要有大量的“观察”，有大量的“观察”材料，我们刚才已经提到。早期的心理学家，包括冯特，他认为我们要想办法用好这个方法，通过训练，通过控制各种外部条件，我们努力发掘出这样一种内省方法，对我们的内心世界，它的状态、它的变化有更细致入微的、更系统的“观察”，然后在找到了这些“观察”的材料以后，我们再尝试着使用其他的一些经验科学的方法，来提取一些规律，发现一些机制，建立一些模型，但是这些原材料应该来源于我们人对自己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对自己心理状态的一种直接的了解。所以早期心理学的前几十年，大家努力在做的一件事情，其中的一件事情，就是尽可能地来找到最合适的内省的方式来了解人的内心世界。

但是这种方法在使用了大概一二十年、二三十年以后，大家觉得开始对它不满意。因为这种方法的局限性非常大，大体上可以说体现在几个方面。人通过内省，只能“观察”到一小部分有意识的心理状态，而大量的心理过程、大量的心理状态，是我们人的意识，通过内省的方式，你是意识不到的。这样一个想法最早是由弗洛伊德提出来的。弗洛伊德提出来影响我们人类行为的最主要的因素，很多是潜意识的，是我们不能直接作为主体本身通过内省意识到的。我们意识到的那部分实际上只是表面的、被扭曲的，或者是以某种方式反映出来，而真正影响我们人类行为的那些因素，处于潜意识或者无意识状态的。这是弗洛伊德的一个看法。这个看法，虽然它具体内容上很多可能不一定正确，但是这个总的看法，今天的认知科学是赞同的，可以说大体上得到了证实的，也就是我们人的很多心理活动、我们的行为，很多东西是受到了无意识的因素影响的，我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并不清楚、并不知道的因素，它会影响我们的情绪、思维、决策、行为，到目前为止，已经积累了大量的这样的素材。这个结论基本上是成立的，我们能够通过内省意识到的，只是我们的一小部分的心理状态、心理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