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就讲到纪晓岚的诗歌批评的业绩，前面讲的他的诗学。纪晓岚这个家庭，他出生在一个文人家庭，他的父亲是做到云南的姚安知府，是家传诗学，他父亲就著有《唐韵考》五卷、《杜律疏》八卷、《玉台新咏考异》十卷，写有这样的书，所以诗学是他们的家学。纪晓岚其实也像大多数的诗论家一样，你与其说他是诗歌理论家，不如说他是诗歌批评家。据他自己讲，说他从小读书就好评点，每岁都要评几十册，对于诗学他就是最用功了。

他最初学诗，他是从李商隐入的，后来又涉猎苏黄，涉猎江西派，他说“我也略窥涯涘”。这是他最初的诗学，留下了一个批评的成果，就是乾隆十五年，他就编成了《玉溪生诗说》，这个李商隐的诗的一个评论，这是他最早的一个评点的一个成果。后来是这部书，就对李商隐用的工夫，到后来和他对苏东坡和江西诗派的这些批阅，就构成了他诗学的基础，同时也慢慢培养起他的诗学趣味。所以他的诗学趣味就是从李商隐到苏黄到江西诗派，这个当中的脉络也是很清楚的。因为李商隐是学杜的，对吧，江西诗派也是学杜的，所以这个当中他实际上是有一脉相承的。

纪晓岚这个人非常勤奋，他批点的书也很多。根据复旦大学有一位徐美秋博士，她的博士论文就是专门研究纪晓岚的评点，她把他哪一年干什么工作都做了一个很仔细的一个编连，所以都是我引用，根据她的研究就列出来。除了刚才说的乾隆十五年的他的评点以外，纪晓岚的诗歌业绩基本上都是在乾隆二十四年到乾隆三十八年之间完成的，大概有14年的时间。

他评论了哪些书呢？乾隆二十四年夏天，他指导他的学生读书，为了他们，不是要考科举吗？乾隆二十二年不是已经颁布了科举试诗的诏令吗？所以他就是拿唐人的试律，就是唐人的排律来做例子，就来解说这些试帖诗的诗法。这些文人把它就编成了《唐人试律说》一书。这一年他还重订了张为的《诗人主客图》。《诗人主客图》这个书若传若存，过去没有得到很好的整理，在当时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所以纪晓岚是把它重新发掘出来，做了一些考订，其实就成为今天我们整理《诗人主客图》的一个开始。当然后来就有了高密诗派对重编《诗人主客图》的一个工作，那已经是在二十几年以后了。在后来的两年间，他又选清初以来的试帖诗二百多首，编成了一个集子叫《庚辰集》，然后他又和他的学生一起评注。在两年间他还点阅了一个《八唐人集》。到了乾隆二十六年，他开始评点方回的《瀛奎律髓》，最后花了十年功夫变成了一个《瀛奎律髓刊误》四十九卷。在这个之间，他又编定了一个《删正方虚谷瀛奎律髓》四卷。乾隆二十七年他就编撰了叫《删正二冯评阅才调集》两卷，又《点论李义山诗集》三卷。这个本子是近代很有名的一个文选学家李详他曾经看过的，但现在这些书不一定存了。

纪晓岚的批点，我们从刚才看的，就上面，他好多书都是反复批点的，所以他工作很细。就看他自己讲他批苏东坡诗，始于丙戌五月，他一开始是用墨笔批，然后再用朱笔在那改，然后再用紫笔批，最后他说这个书就是批得“递相涂乙”了，最后到了模糊了、不可辨识了，很多人，他朋友就拿着去过录。最后他又把查慎行的手批文又再过录进来。这样最后就是五次批阅才完成这个书，历时五年，经过五次订补。其实这个也不光是苏东坡，基本上这个是他的批诗的一个常态。他批《玉台新咏》是五次，《唐诗鼓吹》是批过三次，然后《瀛奎律髓》是批过六七次，都是反复去批的。这些批语他不是一个好像凭着一个兴趣，偶尔读一读就批，他那是很用心的。所以这些批语可以看出都是他全新去思索玩味的一个结果，非常的深。

他的这些批点是选这些书，除了他个人兴趣以外，比如像苏东坡、江西诗派、李商隐，跟当时的诗坛风气有没有什么关系？是有的。随着他进入文坛中心，见多识广以后，他就是越来越感到诗坛“自北宋以来，谈诗者各有门户，往往为流派所拘”。这个其实就是我曾经在论袁枚的时候，我讲到，中国关于个人的诗学大概从唐代以后开始，他的一个人的一个主张，你不用看他去标举什么什么口号，你就看他是接受什么传统，他是学六朝还是学唐、学宋，他接受什么传统，就决定了他的一切，决定了他所有的诗学的问题。然后他的标举那个东西有的时候往往是跟他那种实际都对不上号的。所以你接受什么传统，就决定了你的诗学的一个基本的取向。所以到最后诗学的流派也就是总是依托于一个古代的一本书，或者一个大作家、一个群体，这样来形成自己的诗学的基本取向。

在乾隆年间，纪晓岚认为当代诗坛的纷争和它的流派，实际上最后是和《才调集》《瀛奎律髓》这两本书有关，或者说这两个选本就是当今的两大门户。这个可以找到证据的。有个陆元鋐有个《青芙蓉阁诗话（钞）》，这个是在国图有个稿本，张寅彭先生已经把它编到《清诗话三编》里面了。这个书里面讲到当时的诗坛，他说“取法于古，各立门仞，亦有两体”，他说从《瀛奎律髓》入手的这个人往往都是学江西派，“或失之俚”，会容易失之俚俗。从二冯所批《才调集》入手的，“多学晚唐的纤丽一派，或失之浮”。所以根据陆元鋐的记载，我们就可以知道，确实在乾隆年间，这两部书是在社会上影响很大。

这两部书《才调集》和《瀛奎律髓》，其实它在康熙年间已经流行了。二冯，冯班、冯舒他兄弟俩就批过《才调集》，在社会上很流行。《瀛奎律髓》是吴之振，就是编了《宋诗钞》的吴之振，也曾经把它翻刻过，所以这两个书后来它在康熙中叶流传开来以后，在乾隆年间就在社会上很流行。当时诗坛上比较流行的两大流派，一个是钱谦益的虞山诗派，虞山诗派从康熙年间一直到乾隆年间一直延续，因为虞山这个地方人文发达，不断地有大作家、大文人出来，所以在晚唐诗风到了乾隆初年仍然有影响。另外就是京城宋诗风，京城的宋诗风从王渔洋在康熙初开始提倡，虽然到最后王渔洋本人有一个回到唐诗的一个转向，但是宋诗从此就是普及开来。而且后来到了乾隆年间，经过桐城派的姚鼐，经过学人师的翁方纲，甚至高密诗派，都对宋诗风在社会上的声势有所扩张。大家知道桐城派到了晚期又经过陈恩泽、经过曾国藩这些人的提倡，到最后宋诗其实就成了清诗的一个骨干。所以所谓的清诗它的骨子里就是以宋诗为底色的，甚至像袁枚这样的人学白居易，他也学苏东坡，最后也都有宋诗那种调调。

所以纪晓岚正好看出了这种苗头，所以他要批这两种书。重批这两种书，通过批点，把前人的价值所在、我们应该去学习的那个地方所在皆教给后学，避免它的流弊，否则的话，你不清楚的话，你就是囫囵吞枣，好的坏的都学到，所以他就是要做这种正本清源的工作，所以他这样才会这个。实际上他在一开始做完了试帖诗以后，到了乾隆二十六年把试帖诗做完以后，顺理成章地他就体会到，他说你一定要工各种诗体，你才能做得好试帖诗，所以你学试帖诗，你光学是不行的，一定要对所有的诗歌都学，学了你才能做。所以他也就自然地把试帖诗学这书写完以后，就开始来批点这些诗集。对这两部书他的基本判断是，因为虞山诗风，虞山二冯，他们是学李商隐、学昆体的，他这个功夫是比较细腻的，所以正好跟纪晓岚他自己的诗学是吻合的，所以他对二冯比较客气，就比较称赞。但是对江西派，如江西派方回这部诗选，他就说它有几个大问题，说他选目也不好，这个里面一些观念也不好，趣味也不好，所以他是严加痛批。

这个书最后完成已经是到了他入四库馆前了，所以基本上入四库馆前他的诗学的评点业绩已经完成了。这个工作其实就为他将来去《四库全书》里面做总纂、他把握《四库提要》里面的一些诗学的问题奠定了基础。因为他在十年中积累了他诗学的学养，所以他到编《四库全书》的时候，他能有底气，就在这个地方。

我就顺便说一说《四库全书》，过去大家当然都会说这个书既然出自纪晓岚手，最后由他来定稿，当然这个是里面的评语什么的都是他认可的，对吧？或者说他认可、他赞同。这个是过去一般的看法，经过我的研究，实际上我认为纪晓岚的观念可能是比过去认为的更多地主导了《四库提要》里面的文学观。

我的论据大概有这样几个，一个就是他在修订当中。《四库提要》的稿，现在知道有五个版本。就是分纂官，每个人分一部书，给这部书写提要，这个学者，这是他的初稿，有个初稿，这些稿子比如姚鼐的文集，翁方纲你看都留下来了，然后他有个汇总，汇总到这个地方有一个誊录稿，誊录的时候已经汇总了，已经有人开始修改了。然后再抄到各个书的前面，再编成后来的《四库提要》，五次，每个版本都不一样。江青柏（音）先生大概最近他整理了《四库提要》的稿，他有一篇论文非常好，他很详细地举证，比如他就举了一部书，宋人牟巘的《陵阳集》，在初稿里面，只是序录版本。因为《四库提要》是一个作为书的序录，评价不是它的主要的任务，它主要是告诉你这部书怎么编成的，它有一个什么版本，它的流传过程是什么样，是这样的，偶尔加一些评价。但是初稿里面有的地方没有文学评价，最后定稿的时候就增加了一句，引了某人说法，来评价一下他的文学成绩。这个很可能就是纪晓岚加的，反正最后是增补加进去。这是一个。

第二个我发现一个很具体的问题，“意境”这个词。因为我也研究“意境”，也写过两篇文章，当时我为了考查这个概念，因为现在人讲“意境”，他会把“意境”这个概念和“意境”这样一种思想混为一谈。“意境”这样的一种观念，可能说情景交融或者是一种意象化表达，中国人可能是很早就有，但“意境”那个概念是形成得很晚的，而且也很少人使用。我第一个看到集中使用的就是纪晓岚。纪晓岚在他批《瀛奎律髓》的时候，他使用了三十几次。无巧不巧的是《四库提要》里面，一检索也用了二十几次“意境”。这是很特殊的，以后不相信，你们可以留意。在纪晓岚之前你看，这都是偶然的。我也举过一些例子，清初也有人讲到用“意境”这个词，那是偶然一用的。这么集中地使用就是纪晓岚。纪晓岚同时还一个叫“兴象”，大家知道这是《河岳英灵集》里使用的一个词，比兴的兴，物象的象，“兴象”，是吧？但是《河岳英灵集》里唐人会用，后来人也不太用。纪晓岚也是非常喜欢用这个概念，结果他等于像是激活了这个概念。所以后来许印芳就讲说“兴象”这个概念，别人不用，就是纪晓岚喜欢用，使得这个概念好像被激活了。所以到了乾隆以后的就是《四库提要》成为官书颁定以后，“意境”这个概念就变得使用得很普遍，《诗话》里经常就可以看到了；然后“兴象”的概念也会有人用，因为纪昀很喜欢用。

这两个尤其是“意境”这个词太特殊了，所以就让我有理由讲说四库，它都集中在集部，集部正好是纪晓岚负责，对吧？他四个人，这经部是戴震，史部是邵晋涵，子部是周永年，集部是纪晓岚自己负责。所以我就有理由说，集部提要里面更多的可能就体现了纪晓岚本人的这个诗学，甚至有很多他批改、定稿、添改的内容。

下面讲一讲就是纪晓岚的诗歌批评。讲诗歌批评之前，首先讲他的批评理念和批评原则。

纪晓岚诗歌批评的理念首先是坚持艺术标准第一。这个本来是会让人觉得有点奇怪的，因为像他那样一个正统文人，像文坛领袖那样，又那么提倡这种正统观念，大家当然肯定会觉得是道德标准第一、伦理标准第一，结果恰恰相反，他评诗就是艺术标准第一。

举两个例子，他比如说方回评朱子的《登定王台》（《次敬夫登定王台韵》）诗，称赞说他这个诗可以放到老杜、陈后山集里面，就是说他这个诗写得像杜甫和陈师道那么好。但是纪晓岚，他先断定，他说“以大儒故有意推尊，论诗不当如此”，你不能因为他是大儒、朱子，你就来推崇他的诗好。他说：“诗法、道统，截然二事，不必援引，借以为重。”好，很清楚吧？然后他又具体指出来，为什么说这个诗不好，他就具体指出，他说“中四句有古迹山川处便可用，最为滥套”。他不是说跟你讲道理的，是实际地讲这个诗确实不好。然后他卷五评韩琦的三首诗，韩琦大家知道，宋代的名臣，对吧？他评韩琦三首诗，他也说“三诗皆平钝，虚谷特以昼锦佳事”，他说魏公又是名人，存之耳。他说“然选诗只合论诗，诗不可废”，如果诗是好的话，哪怕像宋之问那种邪佞之人，他说也不能删而不存。他说如果“诗苟不佳，虽名臣大儒，不宜迁就标榜，使后学循名而误效也”。那就讲艺术标准第一，不以人废言，甚至就是说他虽继承了孔子说的“不以人废言”这样的传统，他又修正了“有德者必有言”那样的，对吧？孔子讲有德者必有言，他又说有德者也不必有言，所以他同时继承，同时又修正这种传统的说法。这个是第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