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经典的英译与思想对话(三) - 《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网络版

中国古代经典的英译与思想对话(三)

主讲人 杨慧林

杨慧林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责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副校长兼文学院院长、基督教文化研究所所长。兼任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副会长、国家社科基金专家评审组成员、中国人民大学佛教与宗教学理论研究所专职研究员。 主要研究领域为西方文论和宗教学。
最后更新 2021-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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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认为西方人可能更懂得《圣经》,因为《圣经》是西方的,所以中国人离它远一点。其实完全不是,因为对西方文化来说,它是翻译的,对中国文化来说它同样是翻译的。希伯来文的《圣经》和中文的《圣经》在这个意义上,它的逻辑是一样的。我们翻译的是它试图要解释的那个圣言,就是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理雅各说不能翻的Word,就是《道德经》里说“不可名”的那个“名”,所以用什么“名”命名都是不对的,都是不充分的。上帝不可妄称他的名,因为在他们的理解当中,没有任何概念可以完全地表达它,就像老子说没有任何“名”可以完全地命名eternal name一样。在经文辩读的活动和实践中,最终的结果一定是对话而不是独白。因为他觉得独白根本不是说话,独白就是基督教讲基督教的传统,犹太教讲犹太教的传统,伊斯兰教讲伊斯兰教的传统。但是我们真正颠覆它的时候,会发现他们讲的如此不同的传统其实全都同归一源,而且源头上的经文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后来被人解释得不同,冲突不可调和。这就是文人的无用之用。外面热火朝天的商业城市这么发达,但是都坐在这读经真是有大用。当今世界最严重的文明冲突,没有办法靠纯粹的军事手段、政治手段、经济手段解决,很多东西最后要回到文化问题上。“经文辩读”提供了观念上的颠覆,既针对基督教的传统,也针对伊斯兰教的传统。所以打来打去,其实源头上有很多东西是一样的,只不过是后来有了这么多的变化。如果任何一种传统可以有排他性的解释的话,这可能就是文明冲突最根本的地方,最根本的原因所在,如果观念不变的话,那冲突是不可排解的。

      他们又强调“相似的至善可以得到不同的显现”,相似的至善指的是the presence of the similar perfectness,它可以用不同的方式identified(显示出来、表达出来)。这里涉及similar perfectness(相似的至善),perfectness在基督教的概念当中是不可能变成similar,本来是没有similar的,因为《圣经》中凡是用了the perfect(完全的、无比完美的)的,就是耶稣基督。但是人们意识到可以有相似的至善,而且可以显现,显现的方式可以不同。这都是在读经,是回到他们自己文化传统当中得到的启发,结果一定是会消解、自我封闭,自我诠释和最重要的概念叫做“事先的信靠”。“事先的信靠”也是德里达用的概念,叫Pre-assurance,就是事先得到了一种确定。因为他是基督徒,他追求的真也是不需要论证的。这些都在“经文辩读”运动中受到最激烈的挑战,于是有了西方学者和中国学者的进一步对话。“经文辩读”是先天的,因为它们有相似的至善,源头是相似的,都是亚伯拉罕传统。

      有没有可能完全不同于两河流域、三大宗教系统的另外一种文明也形成一种对话呢?大家都认为最重要的资源是传教士翻译的中国古代典籍。传教士翻译中国古代典籍时,翻译者的身份已经使他的翻译带有某种“经文辩读”色彩。他们是传教士,他们的理解、他们的翻译已经带着他们的基本解释框架(interpretive framework),先天的已经带在里面。他用这种解释框架读中国经典,已经是两种文明系统之间的比较阅读,已经是一种思想交流和碰撞。

      在互相交流中,中国和西方的学者公认的有这几点,这也是这两年美国和英国关于“经文辩读”最重要的学者对话得到的结果。一个是美国学者皮特·奥克斯(Peter Ochs),是virginia大学的,还有一个是英国牛津大学的学者David Ford。这两个人在去年到今年都曾到中国访问,都跟中国学者进行了直接对话。原来在美国、在西方,“经文辩读”可能更像宗教灵修。尤其是皮特·奥克斯,是很虔诚的犹太教信仰者。他在北京跟我一起做co-lecture时,头上还戴着犹太教小帽。虽然他是教授,但他到处显示自己是犹太教信仰者。他的scriptural reasoning基本上是宗教灵修,找一群类似的信仰者。虽然你是基督徒,他是犹太教信仰者,但是他们毕竟有很多类似的东西,他们坐在一起来读这段经,我说我的体会,你说你的体会。我看了以后觉得我是很难接受的,因为我是经过“文化大革命”的人,我会想到活学活用,心得交流我是完全不接受的。如果仅仅是宗教灵修,你不需要跟我谈,因为我也不想进入你的宗教灵修,我也不是你的信仰,这完全是两回事。但是我认为真正的价值在于思想的对话,确实不在于宗教灵修。刚才我讲的东西,就是有针对性的现实问题,全世界都面临各种各样的冲突,难以排解。皮特·奥克斯有非常大的转变,他回去以后专门给我写了篇文章。我把他和几个中国学者的文章一起用在《人大学报》。他文章的副标题是scriptural reasoning,用的是from practice to theory(从实践到理论)。他觉得他原来基本上是practise,他确实(是这样),但里面包含的刺激性东西太精彩,所以这部分东西应该把它开发出来。他跟中国学者的对话让我意识到“经文辩读”如果没有中国思想资源的参与是非常有限的,所以他们现在非常希望跟中国学界有更进一步的对话。

      另外一个看法是跟戴维·福特在对话当中的进展。戴维·福特跟皮特·奥克斯不是一类人,他是纯粹的神学家,非常强调理论。他原来觉得这个更多的是一种伦理追求,我们都意识到自己有缺陷,意识到自己不够完美,于是我们都变得更好一点。但后来他通过中国思想和西方思想的对话,觉得这很可能是一种新的诠释学模式。最大的收获是他意识到比较文学如此重要。他原来只是在宗教学、神学领域里,没有意识到比较文学其实太丰富。今年7月份在法国举办的国际比较文学学会年会,有上千人参加。其中中国学者专门组织round table,就是scriptural reasoning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专门把这些神学家全部带到比较文学的会场。皮特·奥克斯、戴维·福特,还有一群西方神学家都参与,他们最大的兴趣就是想知道这些比较文学的学者到底在做什么,居然有这么多中国人在推动文学和宗教的跨学科研究,他们觉得传教士翻译的中国经典实在是太重要,太丰富。做文学研究的人,做比较文学的人,从事翻译的人,在中国从事西学研究的人,有非常大的施展空间。让我从现在开始立志把五经全部研究透,我绝对不敢动这个念头,因为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一件工作。但理雅各当年在承担《圣经》中译的过程当中,想的就是要翻译中国的四书五经,居然让他做成了,这个很不简单。理雅各晚年在床头最后翻译的一部著作是把《楚辞》都翻译成英文,还没翻译完,他就去世了。

      上海的谢天振等几位学者,办了一个关于翻译的刊物,里面有一篇非常有趣的文章,是杨宪益先生晚年的一段回忆。当年,周恩来把他介绍给毛泽东的时候,周恩来为了强调杨宪益多么的不同凡响,跟毛泽东说了一句话,说:“这就是《离骚》的英译者。”说完以后,毛泽东哼了一声。杨宪益先生一辈子都没想明白哼了一声到底是什么意思,据说到晚年的时候他明白了,像毛泽东这样的诗人,他根本不相信你能把《离骚》译成好的英文。我觉得他想的有可能是对的。

      但是理雅各确实把《离骚》翻译成英文。理雅各不是自己关在家里翻,他知道需要对中国经典有更透彻的了解。有两个很著名的中国人跟理雅各是莫逆之交。一个是王韬,他对康有为、梁启超都有影响,落难后跑到理雅各那里。太平天国的时候,知识分子经常给当官的写信,这个信经常被后世理解成效忠信,其实未必是效忠,可能是表示一点善意。王韬写过这样一封信,没想到他写这个信的时候,太平天国快要结束了,他的信就出了问题,他被通缉,跑到中国香港。当时理雅各是英华学院院长,他收留了王韬。王韬学问很好,帮理雅各讲中国的四书五经,成全了理雅各的翻译。另一个人是洪仁玕,也跟太平天国有关。他给理雅各当了好几年助手后,回到南京,成了太平天国最重要的领导者之一,还写了《资政新篇》。他跟理雅各有很多通信,那些通信不谈家长里短的事,都是谈当今国际大事,谈大国关系。可能是他们互相都有一些影响。

      理雅各从在香港的时候就立志要翻四书五经,在香港期间已经把四书翻完了,回到英国以后还在不断地做这些事,甚至已经超出四书五经,译《道德经》《庄子》《离骚》。他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在翻译这些东西时,一直以他自己的文化系统做参照,做了非常多的注解。

      最著名的例子是《论语》里的金律。儒家的东西最为西方人熟知的,大概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德国有一位神学家,叫孔汉思(Hans Küng),孔是孔子的孔,汉是汉家,汉学的汉,思是用思想的思。一位中国人给他刻了一方印把他叫孔子。他经常给人家炫耀他的印。他不懂中文,但是他觉得中国的学问很厉害,所以做事情时,不断地用中国资源。1993年,他提出了一个概念叫global ethic,不是ethics,不是伦理,特意用ethic,没有s。他有自己的说法,指的不是我们应该怎么样,不应该怎么样,而是各大文明传统里面共同确认的一些最基本的原则。global ethic有两条基本的原则(basic principles),有四个基本承诺(commitment)。第一条是treat human humanely,人道地对待每一个人。第二条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1997年,Hans Küng第一次到中国,关于global ethic和traditional Chinese ethis在人大开了一个会。他说既然讲global,中国得参加,没有中国资源,不能叫global。他找了20多个中国的学者一起跟他谈中国传统伦理和西方的global ethic,后来说怎么能把他这两条原则翻成好的中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非常简单,《圣经》里的话和《论语》里的话一模一样。treat human humanely,比较麻烦,有人说可以翻成人其人,人道地对待每一个人。把第一个人当动词,好像也对。突然大家想起来了,幸亏还有人读过,韩愈在《谏迎佛骨表》里面要“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他要把这些和尚遣散,把他们的书烧了,把他们的庙占了,“人其人”是让和尚还俗。所以真的用“人其人”翻译treat human humanely,就很麻烦。学外语的同学有时候需要读中国典籍,否则很容易上套,听上去很对,其实可能意思完全不一样。

      他的第二条原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论语》里有两处,这两处在理雅各的译文中都差不多,都是出自《圣经》,叫not to do to others as you would not wish done to yourself 或者what you do not want done to yourself,do not do to others。这两句话基本是《圣经》里的原话,跟《论语》非常相配,但是引出这两句话的问题是非常不同的。一处是问仁,一处是问恕,问仁回答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问恕回答也是这个。《说文解字》里有“恕,仁也”。理雅各译“仁”,不是译成benevolence,而是译成perfect virtue(完美的道德)。perfect在《圣经》里的意思是不一样的。恕,他用的不是mutual tolerance,用的是reciprocity。在基督教的概念系统当中,the perfect是人所不及的,经常指的是耶稣基督。《哥林多前书》第13章里面的the perfect comes(当那个完全的到来了),指的就是耶稣基督。其他的版本也经常是。理雅各译的《道德经》第38章“失德而后仁”,仁用的是benevolence,不是the perfect virtue。他在译“仁”时,有的是不一样的。他用perfect virtue翻仲弓问仁的仁,引出来的回答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被《圣经》称为金律,可能正好提醒人,这个仁不是世俗意义上的benevolence,应该比之于《圣经》里的perfect。所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能相当于《圣经》里面的金律,这是非常有意思的细节,可以从理雅各的翻译当中看。第二个细节值得我们推敲,如果仁不是benevolence,而是perfect,那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也应该不是人可以给予的,应该是一种你只能承受的恩典(the grace),但是这个恕的引出恰好不是这样。《论语·卫灵公》里面的一句话,子贡提问:“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乎?”这是人要行的。孔子回答说“其恕乎”,恕是要人行的,不是被施予的恩典。理雅各译的是reciprocity,而不是一般的意思。天主教有一个很著名的圣人,叫St.Francis,他有一个祈祷文,it is in giving that we receive,it is in pardoning that we are pardoned,给予,我们才获得;宽恕,才能被宽恕,我们是在给予中得到,是在宽恕别人的同时被宽恕。这个恕是一种关联,一种correlation,reciprocity。所以仁和恕是在理雅各的翻译当中,在这个意义上跟基督教的语境有一种关系,有一种合适的理解。

      《圣经》里的理解有很多东西在中文里面要特别小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般的争议是一种否定性的表达,你不要的,你不要给别人。还有一种肯定性表达,你要怎么样,你要别人怎么样。《论语》里也有这个话,“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圣经》里也有这句话,更多的是肯定性,叫golden rule in positive form。比如《路加福音》《马太福音》都有同样的说法:“你们愿别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但《论语》里更多的可能是一种否定性的表达,肯定性的表达只有《论语·雍也》里有。后来一直有很多的争论,但是这个争论在理雅各看来根本不足以道。他在里面做了那么多注,但对这个毫无注释,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后来在看其他西方学者的研究才知道,在早期《圣经》版本当中,金律的否定式表达、肯定式表达,两者都有,而且没有大的区别。后来的研究者有一句话说,从根本上讲,positive form和negative form的理念和渊源都是完全一致的,they are exactly same in idea and in its origin,它的来源和它的意思完全是一样的。

    分集列表 (共4集)

    课程简介

    中国人民大学杨慧林教授在本次讲座中主要讲述了中国古代经典的英译情况及其体现的中西方之间的文化接触和思想对话。

    讲座一开始,杨教授以德里达的“无他而在”为例,引出中西方经典关于“名”的一些问题,提出中国经典在被英译的时候,可能也意味着中国的思想在其他概念中被重新命名。接着指出西方人在英译中国经典时存在的一些问题,并介绍了理雅各、辜鸿铭等人翻译中国经典的一些方法。

    随后,杨教授介绍了中西方翻译时存在的“以意逆志”的现象,由此谈到梳理历代译著的重要性,他认为通过解读中国经典英译本,可以从中发现中西方是如何进行文化接触和思想对话的,如西方的“reciprocity”与《论语》中的“恕”的关系;中西方之间的“经文辩读”;儒家金律的英译;“以德报怨”和“以直报怨”的翻译争论等。他还着重介绍了理雅各在翻译中国经典时,将西方经典与中国经典进行关联的做法。

    在谈到中西方之间的“经文辩读”时,杨教授主要从跨文化和比较研究的角度加以论述,提出“经文辩读”应该是向所有人敞开的、寻求智慧的活动,没有人能排他性地占有经典的最后意义。

    讲座的最后,杨教授再次强调了梳理历代英译本的重要性。

    (视频拍摄于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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